計宅裡還是一片亂糟糟的,高嫻先出來迎柳樂,柳樂忙告訴了府衙的情形,高嫻歎道:“既餓不著就罷了,如今也顧不得許多,倒是二弟……唉,父親一定要先搬出去才行,母親又遭人騙了。”
高嫻便把家中出的亂子講了一遍:原來計銜山執意要立即搬,董素娥隻得命人找房屋。管家帶了個小廝,找到中人,看了幾座宅院,其中一間兩進的院子勉強合意,因要小廝回家先問一聲,若好就拿五兩銀子定錢來。
那小廝見了董素娥,隻把宅院天花亂墜吹上一通,又說管家要拿五十兩銀子,立即就寫妥文書,省得被彆人搶了去。
董素娥近些年雖還管家理事,可是和外頭人打交道是很少親自出麵,不大懂這些,聽見是管家的話便不疑有他,從箱中拿出五十兩銀子封了交與小廝。誰知那小廝帶著銀子,又順手偷了屋內幾樣值錢物件,出門便再無蹤影,不知去向。
管家等不及回來時,董素娥才知道吃了自家人算計,無奈計家身上還纏著官司,哪來的工夫再去報官緝拿盜賊,隻是這口氣不好咽下去,這才吵嚷起來。
“母親胡亂疑彆人,他們為去疑心便要走,到明日,隻怕留不下一半人了。——要搬去的地方擠不了這些人,母親又不放心誰留在家裡。”高嫻說。
柳樂恨不得轉頭再上衙門吵一場,並不為心疼五十兩銀子,也不是單恨那做賊的小廝,恨隻恨莫名其妙天降橫禍,又屋漏偏逢連夜雨。明明清清白白做人,卻不能挺直腰杆,要被人家欺到頭上來,如何氣得過?
高嫻沒精打采地說:“你快去收拾吧,明日就要搬家。”
柳樂醒過神:這隻是開頭,後麵的難事還更多,如今先氣得狠了,往後怎生應付?想到此處,她強打精神,將諸般煩惱拋至腦後,先去填飽肚子——這一整日還粒米未進,隻因身心俱疲,連饑飽都覺不出了。
吃過飯,柳樂難免再想些話去安慰婆母,勸她不要過於著急,案子的事暫緩一二日不妨,先妥當搬了家、安頓好計銜山方是要緊。董素娥又有許多牢騷哭訴,柳樂借口要收拾東西,告退出來,回到屋內倒頭便睡。
次日一早,果然有不少家人請辭——頭天,董素娥已攆了兩個看來不省心的小廝,剩下的十來口人,她尋思如今沒有餘力都養著,正好借此事清一清,便令管家召集家下人一一問明:有身契的可拿原價一半贖出去,沒有身契的多給一月月錢,由各人自便。計家早先是小官之家,並沒幾口人,後頭計銜山漸漸升了官,家業壯大,才或買、或雇添了些家丁,這些人既非長久在計家做事的,見計家一夜之間頹敗,大半都寧願走,就是仍被轉賣,也並不十分擔憂。
董素娥見仆役們大有一拍而散之意,又慌了,忙好言安撫,留下了不可少的幾個:管家兩口子,灶上買菜做飯的兩位廚娘,兩名小廝,一名丫環,高嫻、柳樂、計晴各一名丫環,並計筠姐妹倆的一個奶媽。——其實董素娥暗地裡仍嫌丫環太多,卻沒幾個能做粗活,但首先柳樂的巧鶯是從柳家跟來的,柳樂當然不許她走,而且若各人身邊連一個丫環也不留,太不成個樣子,最終隻好如此。
這一日,為打點搬家要帶的物件,各人都忙忙活活,又來了親朋探問,直亂了一整天。傍晚時,董素娥讓人雇好兩輛馬車、兩輛大車來接,趁鄰家正吃飯的時候,匆忙搬了幾卷衾褥行李裝上車,拉了全家人來到租的宅子。當夜天已經晚了,急忙分配好屋子:計銜山和董素娥占了三間正房,兩邊的耳房給計晴和兩個孫女住,高嫻和柳樂則分彆住東西廂房,餘者管事和家人媳婦等都擠在倒座內。
擦桌掃床,鋪設被褥,又是一番忙亂,就寢時已到三更天,各自歇息,一宿無話。第二日一早起床,大家看清楚這院子有多麼細窄,房屋多麼狹小,心內愈發冰涼。
連柳樂也沒住過這樣小的屋子。柳家宅院同樣是兩進,但寬度足有這裡兩倍不止,她那間耳房比這裡廂房還要闊大;再去看這兒的耳房,比鴿子籠好不了多少。不過柳樂不太在意,屋子收拾乾淨,能睡覺就行,其他人是過了好些年高堂廣廈,仆役成行的日子,一夜之間就淪落到這等窄門窄戶,豈能不心酸?計晴哭了一整晚,眼睛腫得睜不開了。
不過這裡也有一樣好處:地方偏僻,周圍倒清淨。現在董素娥最怕的就是遇見老熟人老街坊,此處也有幾家比鄰而居的,不過都是些破落戶,自顧不暇,哪裡還管隔牆的閒事。
柳樂本擔心各色人等混雜,怕有翻牆偷盜之事,或有潑皮無賴騷擾,不想此處日夜巡邏打更的倒很準時,從無遲、漏,進出了幾次,也沒發現賊頭鼠腦的人,漸安下心。此是後話。
且說搬家的第二日,柳樂不敢再耽擱,急忙去找柳圖,尋個僻靜地方,悄悄問:“哥哥,晨大哥會不會是在大理寺關著?”
柳圖有些驚訝:“這我還不知道,你從何處得知,可確鑿麼?”
柳樂將前日的事如此這般說了,道:“哥哥你不是說府尹拿不了他,再說這種案子本該歸大理寺管,我猜多半就是那裡了。不過為何將計春大哥單獨收在府衙,是不是他們兄弟也不許相見的意思?又說不許家人探望計春大哥,那要探望晨大哥恐怕更難了吧。”
柳圖皺著眉:“按常理肯定是在大理寺,隻是一點消息沒透出來,我才犯嘀咕。如此說來,該當是你說的意思,不許計晨和家人見麵,所以才不告訴人。既不許見,關在哪兒倒也區彆不大。”
“知道在哪兒才好想辦法,就是見不著,多探些消息也好。”柳樂說著搖了搖頭,“不行,必須儘快見到晨大哥,他父親已經生了病,他母親也擔心得厲害,萬一都病倒……還有爹爹,肯定也瞞不過幾天了。無論如何我先去一趟大理寺。哥哥,你能找得到什麼門路?”
柳圖與妹妹的目光接上,急忙低下頭,來回踱起步,“我想一想,此事非得求到大理寺卿或少卿大人頭上才行,以下的人恐怕使不上力,可咱們和他們沒有深交情,不然那時……”
柳樂懂得哥哥沒說出的話:若打點得上,當日也不至於禹衝被判了流刑。
那時候柳圖和計晨都為禹衝奔走過,可最多隻能使他在牢獄中不缺了吃穿,並影響不了審案、改不了判決。她想去見禹衝,但因沒有定親,算不得他的親人,不便前往,尤其是柳圖不肯要她去。她並非想要威脅家人,可她整日整夜不吃不睡,柳圖實在看不過了,才帶她去了一回。
如今她是計晨的妻子,她當然要去。
她對柳圖說:“沒關係,哥哥不必煩心,也不是非得求他們。我先去大理寺看看,我想我一個婦人家,想要看望丈夫,並不算大不得的事情,說不定便允我去了。隻是幾位大人都是誰,哥哥能不能先說與我聽。”
“大理寺卿是鄭則愈大人,前不久他的老母親過世,報了丁憂,回家去了。不過他本也不審案子。兩位少卿,李元大人如今暫代鄭大人,另一位是方見微,若在大理寺,案件八成會經他之手。”柳圖看看柳樂,斟酌著慢慢說,“兩年前也是這位方大人主管審案,那時他剛到任上,可惜我們互不識得,我也沒直接找過他——同你去的一次隻有當時的獄丞知道,誰知這人後來染病死了,不然我倒可以再向他打問。反正如今大理寺不會有人知道你,估摸也沒人記得我。”
柳樂垂目想了一回,“我去碰一碰,被人認出也沒什麼,一事歸一事。”
“你若去,不要揀早上,他們上午審案,不相乾的人不準進,中午下午再去。還有,方大人有個不好通融的名聲,可千萬彆在他身上使銀錢,搞不好落個行賄的把柄。”
“我記著了。目前還不需去求他,隻看他如何審案,若不公道……”柳樂咬了咬嘴唇,黯然地說,“我公公年邁患病,不得走動,大伯暫且又叫關押著,有些事我打聽不到,隻好勞煩哥哥多幫我。”
“這是什麼話,”柳圖忙笑道,“妹妹放寬心,彆說是妹夫,就我和計晨的交情,見他遇事,還能不理?我肯定想辦法,你也不要怕,有拿不定的事隻管找我,咱們商量,往衙門或者往家裡送信都成。”
柳樂喉嚨一哽,半晌說:“我先回去了,哥哥也回吧。”
“等等,還有幾句話。”柳圖一麵說,一麵在日常所攜裝公文等物的皮袋中去掏,“你們搬家的事,我已告訴母親了,我怕她萬一跑去不見人,還不得著急,反倒叫父親聽見。”
“娘沒太擔心吧。”柳樂不安道。
“沒有,娘看得開,隻說要你彆急壞了。——這些拿上。”柳圖掏出一隻布袋塞到柳樂手裡。
柳樂隔著袋子一摸,摸出是一大包碎銀子,約莫重二三十兩,慌忙要還給柳圖:“用不著,晨大哥那時留了些錢,平日沒有用處,還剩著不少呢。”
“收著收著。”柳圖連連皺眉,“你日常花用。我知道你們搬家肯定匆忙,東西未必帶得齊全,有些急用的儘管買,不夠了我還有。”他硬是把銀子留給柳樂。
柳樂回到新的居處,正逢高嫻也從衙門回來。一問,還是沒給見人,隻把飯送了進去。柳樂瞧時候不早,趕緊收拾幾樣東西,往大理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