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已到了下午,公堂空敞著無人,柳樂停下想了一會兒,拐到旁邊牢房院子。大理獄和大理寺衙門在同一道巷內,中間隔著院牆,另有出入口。柳樂來過一次,依稀記得探視囚犯是走東邊一道小門,過去一瞧,門口站兩個皂隸,又聞院子後頭有些嘈雜之聲,她徑走上前,提提手中的食盒:“我來送飯。”
兩人都盯著她看,一個伸出手:“字條?”
“什麼字條?”柳樂問,“我頭一次來,不熟悉你們的規矩。”
“探看囚犯,須得寺丞大人批準,寫在紙上,蓋了印信,拿來我們瞧過,方可入內。”
柳樂輕輕頓一下腳,懊惱道:“我不知還要這個,不曾備得。隻是東西已帶了來,怕涼了不好吃,還請大哥行個方便,先為我拿進去。”不待人問,她便說,“送給新來的一位,叫做計正辰,有勞大哥了。”
她細覷二人神情,見無異樣,暗道果然沒料錯,心裡振奮了一些,臉上擺出更著急的表情。
“打開——”一人向食盒示意。
柳樂忙揭開蓋子讓他們瞧,裡麵裝的是她剛才在街上買的一屜燒賣。
那人瞅了瞅,抓起一隻塞入口中。
巧鶯趕緊把手中拎的一壺酒和一隻燒雞遞上去,“多承大哥幫忙,感激不儘,兩位大哥請用這個。”她將包著燒雞的紙撕開口,香味一陣陣飄出來。
兩人一笑,大刺刺接了酒和雞,卻又看著柳樂說:“帶進裡麵的東西都得檢查,你一個個翻開,要麼我們自己翻。”
柳樂壓根沒想過送飯時夾帶物品進去,可他們卻有理由起疑,她隻得忍耐著,把燒賣挨個拿起來,讓他們看清下麵什麼也沒藏。
她知道這些牢子獄卒都是粗魯蠻橫之人,但並不怕他們,因己身無罪,也不感到羞恥,可這時候在兩個人四隻眼睛注視下,她的手指不禁有些哆嗦。
好容易把燒賣都翻過一遍,柳樂抬眼盯住他們,獄吏再不說什麼,一人抓過食盒,轉身進裡麵去了。
等他出來還回空盒,柳樂問:“請問大哥是交到計正辰手中嗎,他可說得什麼話?”
獄吏笑道:“他沒話給你。有,我們也不敢傳。”說罷,和另一個互瞧一眼,兩人自管哈哈大笑。
柳樂氣得扭頭便走,出來問明管犯人的寺丞所在,瞅空上前行禮道:“大人,小婦人乃計正辰的家眷,家夫因被告收取財賄、督工不力一事,收監在此,已有二三日了,家人日夜著急,乞大人開恩,準許探望。”
寺丞看看她,撚著胡須說:“此案特殊,必須方大人點頭才行。方大人不許,下官做不得主。”
“何處特殊?”柳樂問,見他隻是支吾,便說,“那麼求大人引我去拜見方大人。”
寺丞又是搖頭:“案子還沒審,方大人要避嫌疑,不能見你。”
“方大人何時會審此案?”
“這個還說不準,要等共案之人全部到京,方可過堂。”
那天計春也是這樣說的,柳樂無法,又問:“既然官司一時結不了,為何不能允家人先進去探視?便是立斬的大盜,若有親人,尚能見一麵。家夫不曾定罪,至多算個疑犯,卻將他嚴密關押,隔絕親人,於理於法不合。莫非已對他濫用了刑罰,怕人知曉?”
寺丞收起笑臉,指柳樂道:“你這小女子,休要胡言。計正辰一案重大,聖上也要過問的。倘有同黨在外,借探視之機與案犯裡應外合,銷毀贓物證據,誰擔乾係?方大人斷案自有條理,你且去候著,傳家人時你再來。犯人衣食我們自會照管,不消亂疑。”
柳樂冷笑說:“堂堂大理寺,這麼多查案官員,連個裡應外合都防不了?實在不放心,會麵時請大人在場監視總可以吧,若我們是窩家、同黨,正好一網打儘。”
寺丞亦冷冷答道:“人多乃是由於事多,每日少說十餘個狀子遞進來,都丟下不理,單為你們行方便?下官還有事情,請回吧。”說罷走去彆處,閉門不出了。
柳樂乾生氣了一會兒,轉身慢慢回家。
以後她每日都來,幾位寺丞都見過了,幾人都是一樣聲口,無非推脫之語,而那位真正主事的方大人卻是神出鬼沒,無論如何設法,總也見不著他一麵,得不著一句準話。就連送飯一事,雖眼看著是送進去了,卻如雪花落水,無聲無息,讓人通不得一點兒頭緒。一家人無可奈何,每天垂頭喪氣。
事情過去好幾天,還沒搞清楚究竟是何名堂,饒是性子再好的人,也不免焦躁,況且柳樂本有幾分性急,雖然知道無益,忍不住就要和那些當差的起爭執。
這天,她帶的飯食是一盒酥油鮑螺。這種點心是拿乳酪做的,最是一樣美味的吃食。那些講究吃喝的富貴閒人們,舌頭上嘗過了鹹的鮮的酸的辣的,最後偏就想這甜而不膩、厚而不重的東西收尾——放入嘴中一忽兒就融了,隻留甜香滿口,再釅釅地喝一碗茶,當真賽過神仙。
但牢獄卻又是最不能講究的一個地方,任你先前過得是怎樣窮精極雅,隻要關進來不得自由,眼前見的便隻有石牆鐵柵,身下臥的隻有土炕破席,鼻裡聞的是屎尿汗臭,口中吃的當然也隻能是相配的粗糙食物。若是窮人,家中賒些陳爛的米麵、再挖幾棵野菜做了送來,和他平日的飯食倒也差不太多;家境好的,能吃上米飯、包子,甚或有魚有肉,可他原先在家吃用的,還要好上十倍,他習不習慣?——不慣著不慣著也就慣了,隻求能填飽肚皮。誰家裡會為他口腹享受,送酥油鮑螺這種宴席上端出來的精致點心?
門口兩個牢子打開食盒,果然先笑起來,一人拿手夾了一個,一口送入肚中,舔著嘴唇道:“香甜是香甜,未免不夠實惠。”
柳樂由他們取笑,隻作是耳旁風。
等牢子送進東西出來,她便問:“可是送到計正辰手中,他說什麼沒有?”
牢子像往常一般答複幾個字:“送到了,無話。”
“他沒說一個字?”
“咦,”牢子瞅著她笑道,“想是今日專門費工夫做了這些來,指望他說一句:‘告訴我的娘子,待我出去,一定好好報答她。’”
柳樂一張臉鐵青:“他從來不吃牛乳羊乳,看到家裡送這樣東西,定有話要問,可知你們根本沒送給他!他究竟在哪兒?東西又送哪裡去了?”
那牢子見被說破,扯著嘴勉強笑了一笑,口裡說:“我們又沒要你送飯來,也沒餓著他,吃什麼不是一樣?你不送,咱們還少一道麻煩。”
“如何不早說?”柳樂怒衝衝邁上一步,直逼到這兩人麵前。
旁邊一位婦人瞧見,把柳樂拽到她身後,從中勸解說:“這兩位大哥平日也是火熱心腸,好與人結義的,就是嘴巴油,口裡沒正經慣了。你們也不看這位娘子是大家舉止,靦腆臉嫩,哪能和對我們一般。你們把規矩和她明明白白說了就是,不然告到你們老爺那裡去,難道咱們的青天大老爺還許你們消遣人?”
兩人這才正告柳樂道:“大人已經吩咐了,這位計相公有罪無罪還不分明,又不得見親友家人,須用心照看他衣食,不可出半點差池。每日飯菜都有人做了給他,吃得和大人們一樣好,你送了東西進去,這些飯菜怎辦?扔了可惜,不扔又沒人敢吃——大人知道還要見怪。所以我們不曾送你的東西。上頭還有令,若有消息傳出去,凡與計相公說過話的都要嚴加查問,看誰口裡走了風。除了大人指的一二人,我們哪個敢往他跟前去?所以帶話也帶不了。並非我們有意欺哄你,實是上頭盯得緊。我們這差事沒錢,事卻大,何況一家幾口的吃喝都係在身上,先前看娘子年小斯文,老著臉受了你的,這是我們不是;以後也不用拿東西來,計相公我們也幫不上,請娘子莫再為難我們。”
柳樂忖度這回二人說的是實話,雖被他們騙了幾日,也沒處訴,——兩個小小獄卒若此,整個大理寺上下可知。他們假作漫不經心實則圓睜了眼目盯著計晨,說不定就連她自己的舉動也被人留心著。計晨做了什麼值得被如此猜忌?柳樂心中激憤,下定決心要弄明白,明知此處問不出,還是問了句:“哪位大人吩咐的?”
“這可不知道,是由我們頂頭上司傳下話來。這裡除了犯人,全在我倆之上,哪個都是大人,我們隻管遵令,彆的不敢問,更不敢信口胡說。”
那婦人就把柳樂拉到一邊。她也是來給人送飯的,兩人打過照麵,每回她總拿眼將柳樂左右打量,柳樂顧不上,沒大理會。經這一場,算結識了,婦人自報家門說:“我姓張,夫家和娘家都姓張,我家中男子漢在裡頭關著。”她又把柳樂渾身上下細細看了一回,好奇地問,“這麼說你也是來探你丈夫?”
柳樂點點頭,又搖搖頭:“我還沒有見著他。”
那婦人聽了,滿臉顯出同情之色:“怎麼不許你進去?”
“是為案子還沒結,怕有同黨,通了消息。”
“他犯了何事?”婦人瞪眼問。
“不曾犯事。是受人誣告,誣他貪銀,誤了公事。”柳樂不願詳說。
婦人呆了一呆,嘖嘖驚歎:“原來你男人是個官老爺啊。我說呢,那一起奸盜的囚犯,屋內怎討得這樣美貌的夫人?”
柳樂厭煩這種話,想要走,婦人攔住說:“你彆急,在這兒等等我,我進去就來。我男人在裡頭幾日了,我問問他可見過你家官人沒有。”
柳樂一聽這倒是個辦法,便立住了。
一時婦人出來,把柳樂拉過一邊僻靜處,告訴她說:“沒見過。不過告訴我說後頭有獨個兒的屋子,不和另些人在一處——彆人都是好些人關一間牢房,圍著天井一圈。那些牢子在院中穿來穿去的,囚犯們都看得見,我家漢子就說這幾天每日往後頭送食送水走得勤著呢,就不知關著什麼人,沒見提他上過堂。我看八成就是你家官人,這下你可把心落下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