訣彆與木屋(1 / 1)

誰引柳絲長 一山蘭 4259 字 4個月前

計晨曾說過:“我娘不知道你和禹衝的事,我沒對她講,倒不是因為其它——原本她也看重禹衝,後來聽見他犯案,心裡便不大喜歡,那都是她老人家的偏見,但我一時糾不過。萬一哪天她提到禹衝,說的話不好聽,看我的份上,你千萬忍耐擔待些,待我回來再慢慢對她說。”

走了一段路程,外頭人聲喧鬨起來,董素娥清清嗓子,“你和那個禹什麼——晨兒知不知道?”

柳樂抬起頭,迎著董素娥的目光,“我和禹公子——晨大哥知道,他們剛一起讀書時就是好友。”

董素娥大約沒料到她這樣坦然,愣了半晌方說:“晨兒就是耳根子太軟,彆人哄兩句,他就真信。不過同窗了幾日,哪裡扯得上什麼朋友情誼。”

柳樂沒接話,董素娥又氣哼哼道:“當初就該請西席來家教授功課。去學堂,誰知一起念書的是什麼人?一個不慎,結交上那些行止不端的,保不齊就被帶壞了。多虧晨兒還潔身自好。”

柳樂氣得手腳發冷,卻不知如何替禹衝辯白,他到底是有罪。

董素娥歎氣:“唉,晨兒也是,你和人有過婚約怎能瞞住不提?雖說姓禹的本人死了,若他家裡誰來尋事可怎生好?”

“不會。”

“對了,我想起來了。他原本就沒爹媽——走得早也是福氣,好過被他活活氣死。他家裡人好像是都死絕了吧?”

董素娥一向勢利,對地位不如己的人很不客氣,訓斥人時也常忘記委婉,這些柳樂全知道,可平日裡再難聽的話和這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柳樂恨得嘴巴發苦,艱難道:“禹公子自小就和姑母姑父生活,他們是很好的人家,也很可憐。他的姑母待我就像親生女兒一樣,她絕不會……”

禹衝獲流刑後,她的姑母在家中自縊了。柳樂竭力止住哽咽,良久才能開口:“沒有稟明母親,是我的過錯。並非故意隱瞞,晨大哥不說,是因為我和禹公子沒有立過正式婚約。”

“你們是私定終身?”董素娥目瞪口呆。

柳樂彆開臉,咬住唇,算是默認了。她和禹衝私底下也沒有明說過,不過沒必要向董素娥解釋。婚約、海誓山盟,有什麼要緊?雖無確切言辭,那時,他們彼此確實是一心一意地以為非對方不娶,非對方不嫁。

“哎呀,你不會也吃他哄了?還說他不會哄人!”董素娥跌足拍膝,長籲短歎道,“我看你本是個明白人,怎麼突然這樣不懂事理?可不是我說的,擇友最要緊,姑娘家就更不必說了。爺們行錯了還有補救,姑娘錯了救都救不回來!像晨兒結交的那些朋友,人家幫過他忙,晨兒想致謝,我就跟他說:‘你請他上外麵吃酒,足見出誠心了,不必請人家上家裡來,你妹妹還在家呢。’一般念過書的人都懂得避嫌疑,知道彆人家有沒出門的姑娘,不會隨便到彆人家去。那禹……公子我記得來過一兩回,還好,沒讓他看見晴兒。我也從來都對晴兒講:不可輕易見外男,女孩兒家,經不起行差一步。千金小姐千金小姐,哪裡價值千金——是你的清白名聲!不光是你,還關乎你一家的家聲門風。——像你家裡開館,進進出出都是小夥子,隨便和他們廝混,讓人怎麼看你柳家?”

柳樂猛地扭過臉,沉聲說:“我不是什麼大家千金,但道理我還懂——我和晨大哥一樣,都是由我父親從小教導的。我從沒做過不清不白的事,更沒有隨便和人廝混,叫旁人議論,令家人蒙羞。我對晨大哥沒有半分隱瞞,要是我知道自己有一點兒行為不端正,配不上晨大哥,我都不會答應嫁給他。”

“小點兒聲,回去慢慢說,叫人聽見!”董素娥急得來攔柳樂,但柳樂已經說完了,隻胸中還鼓著氣發不出來。

默了半晌,董素娥說:“是晨兒配不上你,你這樣的媳婦,我們家不敢要。”

柳樂想回一句,到了口邊又硬生生憋住了。婆母既已把話說到這份上,她走開就是,還有什麼好再駁再辯?

兩人在車內僵坐片時,到了計家門前。柳樂等董素娥先下了車,自己跟在後麵。

大概聽見了車馬的動靜,計晴歡快地迎出來,也沒發覺二人的異常。“娘,二嫂,哥哥來信了。他就要回家了,現在正在路上!”

“二嫂,這是給你的。”

柳樂眼中還噙著淚,也沒看清計晴遞來個什麼,就一把抓在手裡,直衝進自己的屋子。

如今她才醒悟,嫁給計晨實在是錯了。

她永遠記得立誓永不嫁人的一日。那天,她去監牢探視。那是禹衝下獄後她第一次去看他,也是此生最後一次見到他。

她披著哥哥的鬥蓬,腦袋兜在風帽中。鬥篷又寬又大,不單讓人看不見她的模樣,還遮住了她渾身的顫抖。牢裡很暗,禹衝坐在黑禿禿一張炕上,她看不清他的臉,也說不出一句話。

是禹衝先開口,他低下頭說:“你做的香囊,進來時被搜走,不知哪裡去了。你的書信,我藏在家裡一個地方,第一天便讓丁冒燒淨了,沒落到彆人手裡,你放心。”

“你乾嘛說這些?”她顫聲問。

“我做了很對不住你的事。”

“你做了什麼?”她的兩隻手在身兩側抓著鬥篷,緊緊攥住。

“他們說的那些。”

“他們說……你和那位姑娘……”

“是,不用說了。”禹衝急忙打斷,頭更低地垂在胸前。“我不是個好人,你是個好姑娘。幸虧不曾定親,你還可以……你一定會碰到一位淑人君子、才貌仙郎,以後好好的,彆記著我了。”

她的胸中一瞬間溢滿了對他的恨意。他會為自己做的事受懲罰,甚至可能是很重的,但那些不算,他對不住她!她要質問他,要罵他,可是有什麼用?她心底的恨不能平。

“就當和你沒相識過!”她突然上前,朝他臉上狠狠打了一掌,打得手心火辣辣的,但也並沒有痛快一點。

禹衝像塊石頭一樣,一動不動。

“你說句話啊,是不是死了,再不,變成一塊石頭了?”她哭著喊叫,想看看他臉上是不是有羞愧和痛悔,卻看不清。原來她根本一步未挪,嘴巴也沒有張開。自她進了這間牢屋,就一直站在門前,那裡不知有樣什麼東西,在她背後格楞楞直響,硌得她生疼。她還是想摑他一巴掌,不可遏製,但是太遠了,她沒有力氣走過去。

禹衝這時抬起頭,把臉轉向她,透過淚光,她仿佛看見他淒慘地笑著。“這裡不是好地方,你快走吧。”

她已經忘了那天是怎麼回到家的。一到家,就把禹衝給她的東西——他親手做的木頭房屋連同幾封信——統統燒了。

直到如今,禹衝送她那隻木屋的情形還曆曆在目:

她的家人都熟悉禹衝,深知他是個嶔崎磊落的少年,每回他來訪敘過話,其餘人便各乾各事去了,留禹衝和她自在談天。那天隻剩二人時,禹衝打開隨身一件包袱說:“我做了一樣小玩意給你玩。”說著,他捧出一樣東西,托於手掌上,遞到她麵前。

他手上是用木條搭就的一間屋舍,她驚奇地接過來,端在手中細看。小屋子挺重,打磨得光油油的,塗了朱色大漆,除了玲瓏許多,外形與一般住宅並無二致——門、窗、廊、簷,乃至屋脊上的小獸,一應俱全。

“你打開看看。”

“哪兒打開?”

從她手上,禹衝輕輕一拉將窗戶拉起來,它就支在那兒了,裡麵又還有一層窗格,是要糊窗紗的地方,這裡沒有窗紗,眼睛可以透過去看。“你來開門。”禹衝說。

她伸出一根手指,稍稍用力一推,兩扇門向內打開——真想變作個小人兒走進去瞧一瞧。

她這才往裡麵看,裡頭也是個房間樣子,家具全部榫接在地板上,不會搖晃出來。屋內擺著一桌一幾,一對椅子,一對櫃子,還有一隻床——圍欄上的鏤空花紋都看得清楚明了,可想而知做成要花費多麼大的心思。瞧見時她的臉狠狠地紅了,把東西往禹衝懷裡一推,“做什麼不好,做這種惹人笑的玩意兒。”

“你不喜歡住這種屋子?”禹衝大驚小怪道,“那你喜歡住哪兒——在嫁我之後。”

他前頭的話有意拖長了聲音,她賭氣著急地回答:“住山洞!”說完才聽見後麵輕快的一句。

“好,咱們就住山洞。”禹衝笑眯眯地說。

她登時羞惱交集,“誰說過要嫁你?”頭一甩就要走。

禹衝跨一步攔住:“誰也沒說過,不嫁不嫁。”賠著小心,又把木頭房屋塞給她,“你拿著,也可以當個盒子使。等收到我的信,你就放進這兒。”

她又急著走開,又要抽手,又怕真的摔壞了,聽到這話,立住,暫且忘了彆的,“你要出門去了?”

禹衝點點頭。

禹衝的姑父是個工匠,常在各地做些工程,同時尋找多年前意外失散的女兒;姑父離世後,禹衝算是承繼了衣缽,亦需常常出門,一為賺錢來養活姑母,二為繼續尋找表妹。——這是她早就知道的,隻是兩人互明心跡後,這還是第一次彆離。

“明日走?”她問,不等答話,又說,“去便去,用得著寫什麼信?”

“也是,我寫也寫不好,不寫了。但是你得給我寫。”

“你不寫,還想讓我寫,做夢!”

那日禹衝出門時,又回頭向她一笑:“我一定寫信。”

她把木屋放在妝台上,彆人都知道那是她的寶貝,誰也不敢去碰。本來也能作個首飾匣子,可她什麼都不舍得往裡放,隻有每次收到禹衝的信,讀完便將信紙折成小小一塊,打開門,塞進去。

所以銷毀也方便,連看都不用看,整個屋子搬起來一股腦投入灶膛了事。

那天晚上,她在母親懷裡哭著說:“我不會嫁人,娘,我一直陪著你。”

妹妹柳詞在一旁聽見,撲來抱住她:“我也不要嫁人,我要陪姐姐。”

江嵐一手摟住一個:“好,不嫁就不嫁。你們哥哥都已經說了,沒人能配上他妹妹。他拍著胸脯說的:‘我在一日,一日不少妹妹們吃穿,柳家也是有模有樣的人家,還能盛不下兩位姑奶奶?’”

三個人都含著淚笑了。笑歸笑,她知道自己說的並非玩話,她是鐵了心不要嫁人的。可後來,到底是為何沒能堅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