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十月,禹衝被押解離京時,計晨已授了工部主事,公務繁重之餘,他還常常抽空來家探望。她很感激計晨能來陪陪父親,因父親的話越來越少,而她這個作女兒的,心如死灰一般,很難強作歡容,陪伴雙親說笑解悶兒。可是那天——是過了一年半還是一年?記不清了,反正是陰慘慘的一天,計晨來時,父親還在午睡。計晨敲她屋門說:“不敢打擾,但有一事相告,若姑娘方便,還請移步前院說話。”
她把計晨讓進屋:“晨大哥進來坐吧,今日下值早?”
計晨坐下也未開口,隻把一紙書劄推至她麵前。她看了一陣才明白,是從禹衝服刑地發來的公函,函上寫著:罪囚禹衝,於某年月日卒於某地,係患病身亡,已葬於某處,其家人見文即付銀三十兩為殯葬之資。
原來那次真的就是最後一次看見他,可惜沒好好瞧瞧他的臉。不,有什麼可惜,他那副樣子還會好看嗎?那麼,再上一回見他是什麼時候,他是什麼樣子?想不起了。想不起也好,我已經忘了。她想。
良久,計晨歎氣道:“禹衝兄弟家人都不在了,那時我留了我的姓名好通消息,今日他們送來這個。我給了差人六十兩,讓他們回去立塊碑,逢節祭奠,我知道未必真能使在這上頭,可我還能如何,不過略儘儘我的心罷了。”說罷流下淚來。
如今他身在何處?荒野中的孤墳!
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有。隻記得計晨勸了一些話,她似聽非聽,最後,計晨說:“姑娘不要憋著,哭出來吧,你這樣,我於心何忍?”
“我父親知道沒有?”
計晨麵容慘白,搖頭說:“我還不敢告訴老師。”
“對,先彆告訴他。”
不知該做什麼,她說:“我去看看,茶怎麼還沒煮好。”剛一站起,便一事不知了。
醒來時,她是坐在椅上,但半個身子都倚著計晨。他慌忙站開說:“姑娘先坐著彆動,覺得如何?”
“沒事,剛才是起來急了發暈,彆告訴人,怕大家都知道了。”
“剛才一時情急,冒犯了姑娘。我……”
“沒關係,晨大哥。”她擺手說,“你我都不用放在心上。咱們不是自小就相厚?你就像我哥哥一般。”
“是。”
兩人默默地又呆了一會兒,她站起身說:“我好多了,晨大哥,謝謝你來告訴我。”
“今天不打擾老師了,請姑娘代問老師安康。姑娘也要多多開懷為是,我改日再來,到時能再瞧瞧姑娘?”
她一點頭:“晨大哥放心,我一定保重自個兒。”
走到屋門口,計晨忽然轉過身,紅了臉,望著她:“你把我當作兄長,可我並不像你一樣坦蕩。柳姑娘,我知道你忘不掉禹衝兄弟,所以我一直藏著心事。我原想等他回來,你們能夠和好如初,那我再彆無它願了。可如今,我不能再瞞你——我大膽說一句罷:看姑娘這樣,我心裡刀割一般。”
於難過中,她還是感到驚訝,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麼,又怕自己是想錯了——希望自己是想錯了。若換任何一個人在這時候說這種話,她都會不勝厭煩,可是對計晨,她隻是從心底裡為他難過,也為自己難過。“晨大哥,我不知你……”
“姑娘當然不會想到。”計晨微笑著,緩緩搖了搖頭。
她的心在冰冷的水中越沉越深,似乎已經麻木了,不然她就會攔住計晨不讓他說。
“我知道姑娘不願聽,今日也不是時候,可是,允我說完罷。若是禹衝兄弟在,我一個字都不會講,但我不是不恨著自己;如今若我還不承認,我就是天底下頭一號虛偽小人,懦夫,可憐蟲。我已經恨了自己好久……”
好些話,她現在記不清了,大意是他很早前就喜歡她,甚至時常嫉妒禹衝,為此他又責罵自己,禹衝獲刑後,他尤其內疚,覺得自己沒能對朋友儘力。最後,他說:“總有一日我會在禹衝兄弟墳前請罪。今日我告訴姑娘,我想他泉下能聽得見,我不求他原諒我——我們一世相交,是我愧對他。但若姑娘肯原諒我,我多少能……我還是太自私,隻想著讓自己好過些。姑娘不必開口,我這就走了。”
她說:“你不用愧對他,也沒有需要我原諒的地方。可是我不會嫁人,我已經立誌要一個人……”
計晨急忙說:“姑娘莫如此想,我不是要姑娘一定嫁我,但姑娘何必這樣耽擱自己,禹衝兄弟泉下也不會心安的。”
“我不是因為他!”她厲聲說。
她不想嫁人,大家便當她是為禹衝守貞麼,何其可笑!她不為禹衝,是為了——為了世上沒有一個人讓她喜歡得要嫁他。可如此說,那不還是為禹衝?若為他,可他並不愛她呀。
她腦中迷迷亂亂,隻聽計晨道:“對不住,我不該說這話。姑娘有姑娘的誌向,我有我的。我的心意不會變。我不求其它,隻要姑娘允我常來看看姑娘就行。”
她當時太難受了,找不出話來,隻得講些客套之語:“晨大哥青目,當我是個朋友,這是我的福氣,隻是對晨大哥無益。我不過一個無甚見識的小女子罷了,而晨大哥少年才俊,前程萬裡,何樣的好姻緣尋不到?”她想起禹衝在牢中對她說了類似的話,這種話果然說起來輕鬆!她把對禹衝的恨移了部分到計晨身上:恨他是禹衝的朋友,恨他能不怨禹衝,恨他帶來這個消息。帶著快意,她又加上一句,“難道晨大哥還能一輩子不娶?”
“我不能。”計晨苦笑著說,“不管我心意如何,終有一日我要娶親。父母養育恩重,我不能違拗他們的意思。他們願意我娶哪位姑娘,任她是何等樣人,我娶就是,亦不會有負於她。——正是如此,等我有了妻兒,自然以他們為念,不敢再為姑娘你掛懷,所以姑娘不必把我剛才那些話太過當真。我說出來,一是為了當著姑娘,向禹衝之亡魂坦白,二也是為了讓自己死心。從今往後,我以家人、以衙門事務為重,至於我自己,怎樣都行。”
怎樣都行!正是這句話打動了她。
望著計晨親切的麵容,她慚愧無地。她立的那叫什麼誌——自己蹉跎年華也罷了,又害多少人為她憂心?父母的恩情,本已報不了萬一,何忍使他們更添煩惱?還有一直默默關心她的晨大哥——世間悲苦之人甚眾,又何必再多一人難受?
其實,對計晨的情意,她絕非無動於衷。與計晨,不敢說自幼相知,也算相識多年了,甚至在年少時、在心悅禹衝前,她看計晨更覺親切些。雖說她一向如敬重兄長般敬重計晨,可是婚姻不正要二人你敬我我敬你?或許她更愛禹衝那樣的英銳少年,可單憑喜愛靠不住,她不是已嘗過一次苦頭了?她和計晨,未始不能白首到老。
心中已轉過這些念頭,她便不肯再惺惺作態:“晨大哥看我很可笑吧——我自以為明白,其實不及晨大哥一毫。我也願有晨大哥的勇敢和坦率,若晨大哥還不當我是無可救藥,若肯教導我……”
“柳姑娘!”計晨激動地上前一步,又連忙後退,“我不是要逼姑娘答應,你不用這樣匆忙。我改日再來,姑娘若是——”
計晨以為她還會反悔?他不明白,儘管是倉促間的決定,她的決定不會變的。她實在無力多說,把計晨送到門邊,“你改日再來。今日先彆說——什麼都彆對我爹說,再等等,就把這些一齊告訴他罷。”這時候,她終於落下眼淚。
那日往後,計晨來家比先前更勤了一些。有時她出來,與他說上幾句話,有時兩人見也不見。不管怎樣,計晨始終沒開口催促過,便是有片刻獨處,他也一字不提成親的事。禹衝身故的消息沒瞞太久,幾個月後,大家都知曉了。她擔心父親受不住,父親卻更擔心她,於是,她便拉出計晨來使父親安心。看得出,全家人對這件事都感到歡喜,可歡喜中又含著忐忑,仿佛婚事一日未辦,中間便可能出什麼變故似的。
她不忍令家人煩愁,不忍辜負計晨的心意,最重要的是,她想忘掉過去,抽胎換骨。
和禹衝在牢獄見那一麵差不多整兩年後,她請計晨過來一趟,話不必說出口,計晨全明白了。不幾日,計家差了媒人來,轉過年,剛出正月,她嫁與計晨,成了他的妻子。
——所有這些,豈非全是她一個人的過錯?
柳樂紮在床上哭了一會兒,起來整好衣服,打濕手帕擦了擦臉,勻了麵,正要去見董素娥,忽聽外麵有人說話。
巧鶯說:“我們姑娘這會兒身上不爽快,大姑娘再來罷。”
計晴說:“你讓我去瞧瞧二嫂,若嫂子趕我,我就走;若不趕我,我一瞧她保管就好了。”
柳樂連忙走出來,“我已經好了,大姑娘請坐。”
計晴本預備著上前拉住柳樂,聽她改了稱呼,停下,訕訕說:“嫂子還生氣?你不肯看哥哥,也看看我罷。我知道你惱哥哥出門,留你在家,可是我天天和你在一起,咱們還不算好麼?你也可憐可憐我,又沒個親姐妹。當初你來家,我和二哥一樣高興,你要是厭棄我,我真不知該如何……”說著眼圈便紅了。
柳樂亦心酸,她和小姑挺要好,偶爾婆母對她苛刻,總是計晴替她說話,拿“要是二哥在家”提醒母親,董素娥也就隻好算了。“晴妹妹,你彆傷心,我沒生氣。咱們先前好,以後自然也好,太太要是答應,你還可以去我家裡玩。”
計晴愣了一下,急道:“你可彆當真。我娘那個人就是說話不太好聽,其實她心裡並不是那樣想。”
“我知道太太沒有旁的意思,隻是我——我的確有許多不到之處。”柳樂勉強笑笑,“又何必說這些,好聚好散罷。”
“不是,肯定是娘說了什麼。”計晴大哭,“要是哥哥回來不見你,他定然會去找你,你不回來,他也不會再回來了。娘哪能不知道這個利害?她不會說那種話,便是說了,也早後悔了。你彆走,我們跟你道歉還不成麼。”
巧鶯忙去關門,急得說:“計姑娘你好生勸勸我們姑娘,彆大聲嚷嚷,沒事都生出事了。若是誤會,解開便罷,彆說什麼道歉不道歉,我們姑娘也當不起。”
一語提醒了計晴,擦去眼淚笑道:“二嫂,我不懂事,你舍不得罵我,等二哥回來讓他教訓我,隻是你替我求個情,彆罵太重,我以後都改。”
柳樂聽了巧鶯的話也正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反倒不如巧鶯明白。當初是因為衝動也好,糊塗也罷,已經和計晨結成了一家人,若這是個錯誤,如今再負氣抽身,卻是錯上加錯。退一步講,就是真要散,也是等計晨回來,和他先說個明白,哪能像孩子一樣任性,隻顧自己一時痛快,令計、柳兩家人麵上難看,心裡不好受呢?
這樣一想,她慚愧地對計晴說:“是我不對,不該和母親認真賭氣,我去向母親道個歉。”
計晴忙說:“你也彆去,不然娘心裡更不好受了,咱們就當沒這一回事。我和你說實話,娘剛才就是讓我來探探,她說,你二嫂要是不肯理你,你就多提提你二哥,也彆提我。我問,娘到底說了什麼,她說,我也忘了,我這張嘴,最好是讓她也趕緊忘了。嫂子你都忘了罷。——哥哥在信上還說什麼了?”
柳樂這才想起計晨的信還在床上丟著,便進去拿出來。
計晴見她還未拆信,性急地說:“你快看看。哥哥說他差事已全部辦妥,即刻便返程。信送來得十天吧,那他就已經在路上走了十天了。這樣一算,月底前準能到家,這不是比之前說的早一個月?”
原來計晨頭一次遠行,又記掛新婚妻子,雖身負重任,偷閒也有幾封家書回來。除了稟父母的書信,他每次必另外單給柳樂寫一封書。他一早就說預計八月下旬可返京,給柳樂的信中還特意說屆時將一路快馬加鞭,爭取與她月下團圓。
柳樂打開信,走到窗邊去讀。
這封信與以往不同,還是一樣工整穩健的筆體,但紙上隻落了一句話:“甚念吾妻,歸心似箭。”
柳樂愣住。這幾個字她曾看到過,不是寫出來——禹衝有回在信末一個衝字落款下又信手塗了一支小箭,也不知施了什麼法,那箭一看就是嗖嗖飛著,像他走路一樣,帶一股風。
她心中升起對自己的怒氣——難道當真忘不掉他,憑什麼她要被一個死人左右?何況那時他親口說過,說得很清楚:他做了對不住她的事,忘了他,另覓良緣。他負心也好,薄幸也好,就讓他去,還有人記掛著她。
她仔細折好紙箋,放回信封中,轉過身。
計晴正等得心急,向她麵上一覷,笑道:“哥哥也真是,馬上都要見麵了,還耐煩寫這麼長的信。他說了什麼?”
“就是說他要回來的話。走,我娘給了幾隻鴨蛋,咱們去醃起來,等你二哥回來正好吃。他不是愛吃鹹蛋?今年咱們還要自己蒸月餅,我來做餡兒,比外頭的餡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