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柳樂嫁入計家不覺已有半年,雖丈夫不在家,但公婆慈愛寬厚,妯娌相謙相讓,姑嫂間更是親密,一家子過得頗和順。儘管如此,柳樂依然常常想起做姑娘時,在爹娘膝下承歡、與姊妹嬉鬨玩耍的時日。
這天,她又思想起家人,因向董素娥說:“母親,家裡若無事,明日我想去看看我爹娘。”
“可不是該去瞧瞧。”董素娥答應了,沉吟一會兒,又說,“我也久不見親家了,正想著挑個日子拜訪,不若明日我們就一起去,省得套兩趟車。”
柳樂心中老大不樂意,她原本是要回家自在一日,與家人好好說說話,這一來,變得像尋常親戚間人情走動,還有什麼意思。可她知道婆母定下的事情不喜彆人去駁,一時也想不出反對的道理,隻得點頭說好。
董素娥便笑道:“還有幾家子人要請,又有幾家客要拜,一堆事情等著,我也耽擱不了太久。這兩日還該把衣裳拿出來曬曬,十五日去寺裡還願,許下的經還沒有抄完,不過那些有你嫂子忙也就夠了,你就在那邊多待一晚,我也不使車子接你,催你回來似的。你上午自己雇輛車,消消停停回來便了。”柳樂聽了,心內才又慢慢高興起來。
第二日一大早,柳樂先打發自己的丫環巧鶯回去報信,準備停當,又等著董素娥收拾好了,才出門上車,往柳家駛來。
柳家得了信,早早在門口候著了,董素娥一到,忙讓進屋,入堂屋坐下。柳樂的兄長柳圖和妹妹柳詞都上來拜見,寒暄畢,柳樂的母親江嵐就與董素娥慢慢說起話來,柳樂和嫂子嚴華在旁作陪。
江嵐今日穿著件緗色綢子衫兒,不怎樣華麗,卻顯得十分端雅大方。柳樂立即看出她是為親家會麵著意打扮了一番,懷著女兒對母親的愛意,快活地想:“娘可真美啊。”
她不自覺要將母親與婆母作比,兩人都肖虎,同歲,可是這時坐在一處,怎麼看都是母親顯著年輕一輪。
不知道董素娥自己是不是也覺出來了,雖談著親熱的話,卻掛上了一副漠然的表情。
柳樂知道緣故:董素娥新近在臉上發現了幾道皺紋,急忙要補救,總是儘量避免發笑或蹙眉;平板著一張臉就是顯得很不自然,而且像是不高興。等會兒私下裡要向母親解釋一下婆婆麵色陰晴不定的原因,不然母親要誤會是她作媳婦兒沒作好,惹得婆婆不滿呢。柳樂想著,又從側麵偷偷看了董素娥幾眼,不知怎的突然想笑,又覺得不好,忙裝出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這下不是正像婆母了?柳樂差點兒笑出聲,趕快把胡思亂想打發掉,專心聽她們談話。
兩人不過閒聊些家務事,董素娥問:“你那兩個孫兒多大了,上學堂不曾?”
江嵐答:“大的十歲,小的不滿八歲,才剛剛開始念書,還是他們祖父教著認幾個字。”
董素娥道:“我怎麼忘了,你家裡就是學堂。兩個小學童在不在家,讓我也見一見。”
“頑皮得很,怕親家太太笑話。”江嵐謙虛了幾句,便讓嚴華去領兄弟倆。
柳樂這兩個侄兒,大的名柳升,是個穩重孩子,很有幾分長孫的樣子,老二名柳岸,正是像猴兒一般的年紀,跟著哥哥規規矩矩問了好,立即就抱著柳樂大姑姑長大姑姑短叫個不住。
董素娥十分喜歡,對哥哥誇讚不絕,又拉過弟弟摩挲了一會兒,拿出備好的表禮分送哥兒倆,向江嵐道:“親家母,你有福氣,便是有一萬樁不足,有這兩個孫兒每天看著,也就足了。”
江嵐笑道:“家裡有幾個小孩子,要不像他兩個這麼煩人,是能解解悶兒。你那兩個小孫女,可更好了。”
董素娥歎口氣:“我那大媳婦身子嬌氣,當初有個小子沒養下來,我是日夜著急,也隻得兩個丫頭。”她瞅一眼嚴華,說,“看你這兩個大小子,長得多麼好,胳膊腿多麼壯實。當初生他們,可是用了什麼法兒?”
柳樂一聽這話,登時飛紅了臉,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嚴華忙笑道:“碰上什麼是什麼罷了。小人家胡亂長,哪裡比得了尊府上的金枝玉葉。太太家裡大奶奶是尊貴人,將來兩個大姐兒都是千金小姐的體統,我們還羨慕不來。”
“可不是這麼說,到底家裡得有哥兒才像個樣,將來指著誰養老送終呢。”
江嵐勸道:“親家太太有兩個好兒子,何愁沒有福享。兒孫的事情操心它作甚。”
董素娥臉也不板了,笑得露出牙:“說起來我兩個兒子,不是我自誇,倒也還算好。特彆是老二,又孝順又能乾。先前多少人家有結親之意,他隻不應,唯獨對你們姑娘另眼相看。等他這次從滎陽回來,看他們得個孩兒,我就真正心滿意足了。”一麵說一麵笑嗬嗬看著柳樂。
柳樂垂下頭,正自難受,幸虧柳岸好容易見到姑媽,一心要黏住不放,見過人後被帶出去了,仍又溜進屋,恰聽見這一句話,因抬臉問柳樂:“姑父多久回來,他好久不來了。”
柳樂慶幸侄兒來解圍,忙說:“姑父出門去辦差,過一陣便回,等他見了你還要考你功課,我看看你最近學了什麼,彆到時候讓姑父問住。”
她本要拉著柳岸一同出去,誰知柳岸喜歡湊熱鬨,又被董素娥誇獎,越發要在她跟前賣弄,馬上說:“我去拿來。”咚咚咚地跑了。
轉眼他抱了隻小箱子來,取出一卷紙,打開都是批滿紅圈的字:“祖父說我寫得好。”
江嵐和嚴華都笑罵:“誇你幾句尾巴就翹上天了。”
董素娥逗他:“你和哥哥誰寫得更好?”
柳岸擰起小眉頭,心內鬥爭了一番,還是老實地答:“哥哥比我寫得好。”
“老二機靈,等你再長幾歲,有哥哥那麼大就更出息了。我看看你箱子裡還有什麼。”
柳岸急忙又往外掏,無非是學詩時亂謅的幾行、幾筆塗鴉的畫作,等等。
江嵐與董素娥雖做了親家,各人卻有各人的結交,兩邊都認識的隻家裡這幾口人,說完了便沒甚可說的,正好借著小孩子滿嘴嘰裡呱啦,倒顯得談話熱鬨,所以大家都看柳岸獻寶。
他從箱底翻出個玩具,是小孩子們愛耍的竹節人,兩個人扯著線可以打鬥,是常見的玩意,可柳樂一見就變了臉色。
董素娥拿起在手裡拽了一拽,嘖嘖稱奇:“我記得先前他們小時也玩過這樣東西,倒沒有騎馬拿槍的。”
這個竹節人的確與眾不同:他還騎著一匹竹節馬,馬頭馬腿亦可用線繩操控,小人手裡還有一杆木頭削的長槍,槍頭卻是鐵製,打得鋥亮。
柳岸一挺胸,大聲說:“這是禹大叔給我做的趙子龍,從來沒鬥敗過,這個哥哥比不過我。”
江嵐、嚴華先時還沒太在意,一聽這話,臉也變了,忙都看柳樂。江嵐說:“出去罷。”嚴華要拉柳岸走。董素娥一時還沒轉過來,仍問他:“是雨大叔,不是風大叔啊?想得倒巧,你也和他學著,自己做一個。”
“是禹大叔!治水的大禹那個禹,他……他……”柳岸嘴裡吭哧幾句,忽然喊叫,“他是姑父的好朋友。”
“哦。”董素娥把竹人向旁邊一擲,慢慢坐直身子,“你姑父可沒有這位朋友。”
柳岸以為董素娥不知道,圓睜著眼睛,誠懇地說:“他真的是。等姑父回來你問他。”
柳升跑進來,江嵐忙喝柳岸:“和你哥哥出去玩吧。”
柳岸正喜有人作證,拉住哥哥說:“姑父和禹大叔最要好,對吧?”
柳升伸手偷偷扯他一把,向他努嘴兒示意。柳岸不高興了:“你們都忘了禹大叔!先前你還最喜歡他來家裡呢,他可會玩了,每次都給我們帶新鮮玩意兒。”
柳家人都知禹衝和柳樂曾互相鐘情,他獲罪後,兩人斷了關係,從此全家上下對禹衝這個名字避而不提,那時柳岸才四五歲,誰能想到,他還記得當時的事,還藏著禹衝做的玩具。
嚴華使勁向外拉他:“咱們外頭玩去,省得你在這裡擾人。”
“我知道,你們不讓提禹大叔,是怕大姑姑傷心。大姑姑現在有了姑父,不會傷心了。”柳岸一壁說著,一壁掙開母親,回頭來撿他的竹節將軍。
雖是孩子話,董素娥也聽得明白,正因是孩子話,更沒有假。她震驚地剜柳樂一眼,重重哼道:“你還是彆留著了,這東西不好,什麼禹大叔,犯過案的賊人!”
柳岸小臉漲得通紅,“禹大叔不是壞人,我要留著,要留著!”一徑跑出門。
柳圖趕過來——柳樂是特意選了哥哥的休沐日回家——他剛才問過好便走開了,這時候聽見叫嚷,三兩步上前,高舉起胳膊,並未落下,卻嚇得孩子呆住。柳圖搶去玩具,“行了,留什麼留,玩物喪誌!”
柳樂早忍不住,跟出屋子,一把從他手裡奪回來,“哥哥你乾嘛,他又沒有做錯。”遞還給柳岸,故意大聲說,讓屋內的人全聽得見,“禹大叔已經不在了,你喜歡他,願意記著他,證明你是個重情義的好孩子。你哥哥也沒忘了,他隻是記在心裡不說出來,有些人就是這樣。——走,你給我演一演,要怎麼玩?”
柳樂自管帶著兩個侄兒玩去,這邊柳圖急忙給董素娥賠不是,隻檢討自己疏於管教、致小兒目無尊長之過。童言無忌,董素娥不好顯出當真大驚小怪,亦說了幾句客氣話。江嵐心疼女兒,覺得實在毋需理虧,便不多解釋,忙吩咐擺飯。
飯桌上,各人都搜腸刮肚尋些話談笑,將事情胡亂混過去了。飯畢喝完茶,董素娥便起身告辭。
柳樂本想在家呆一晚,但這一來,恰似心虛,又像與婆婆賭氣一般,被母親悄悄推了一把,隻好上來,和董素娥一道告彆離開。
在車內坐好後,董素娥對丫環說:“你們自己雇車回去。”柳樂便向巧鶯點點頭,在婆母對麵小心坐下。兩人皆悶聲不語。
柳樂看董素娥神情,知她還有話,靜靜等著她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