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怨和怨(1 / 1)

誰引柳絲長 一山蘭 4488 字 4個月前

“請殿下容民婦告退。”柳樂抬起頭,後退一步,用輕柔而清晰的聲音說。

“著急什麼,你們這就回去了?”晉王反而向她又跨一步,奇怪道。“噢,我想起來了,——計員外郎不在這兒。我說瞧你滿臉不高興。唉,剛剛成婚一日,就被迫拋下新婚妻子去督建什麼水壩。為一堵石頭牆把你們夫妻拆開,真是一點兒不體諒人情。這都是皇兄之過,我代他賠個罪罷。”說著,晉王隨隨便便作了個揖。

柳樂閃身避開。“修建水壩是有利民生、造福黎庶的大事,豈能因區區家事而拖延。家夫幸得此重用,上可報君父眷愛之恩,下可酬己身為民之誌,民婦亦與有榮焉,絕不存埋怨。”

“好一篇話呀。”晉王笑道,“這大概是你早就準備好了,原本要向太皇太後、或是皇太後、或是皇後講的吧。對我,你大可以說實話。——當真不怨?”

“不怨!”柳樂擲地有聲地說。彆人是斬釘截鐵,她是把釘子咬碎了唾在他麵前。

“也不想念他,盼他早日回來?”

與你何乾?柳樂在心中怒斥。“民婦惟願家夫不負眾望,辦好公事,而後平安還家。”她說。

晉王說不上是欽佩還是懷疑地瞅著她,“你這樣明大義,更讓計員外郎覺得對你有虧欠吧?”

“民婦不懂大義,隻明白簡單的道理:事有輕重緩急。計員外郎以國計民生為重為急,民婦深以為然。何來虧欠一說?”

“要排出個輕重緩急可不簡單。”晉王搖著頭說,“照我看,沒有任何事能讓人拋下新婚的喜樂。”

“計員外郎與殿下見解不同。”柳樂淡淡道。

“像計員外郎這樣兢兢業業的官員的確不多見。”晉王思索著說,“不過,就算要如此分輕重緩急,其實他本來可以帶著你的。隻要向皇上提一句,未必不允,這有什麼?如此他也不用急著回來,安心在那邊待上三年五載,看水壩建好,豈不兩全其美?或者一時措手不及,等一兩個月再要你過去,他沒做這個打算?怎麼都好過把你一人丟在他家裡侍奉他的父母,你說呢?”他飛快地瞥一眼柳樂,“計員外郎當然不會在外頭亂來,他肯定也想帶你。——會不會是他怕你在身邊對他是種纏擾,怕你拖累了他,害他乾不好公務,讓人說他難堪大任?”

“家夫不會想那麼多,他隻是……”柳樂住了口,赫然發覺自己竟在一個陌生人麵前為計晨辯解。

可不就是陌生人——他沒見過她,與計晨也不會有交情,最多就是彼此認得出而已,不然,即便計晨自己不說,董素娥絕不可能一字不提。——跟他有什麼好辯,何況他明顯不屑相信。

她福了福身,“多謝殿□□恤。待家夫回來,民婦一定轉告殿下關懷之意。”

晉王陰沉下臉:“你不妨轉告他,我認為他太阿諛,你太曲從。”

柳樂的一陣衝動是立即掉頭走開,哪怕迷路也好過忍受他的放肆言語。

晉王立即瞧出她的意思,“先彆忙,走丟了真不是好玩的,你可能會被當作刺客。——能走到這裡,算你命大。”

柳樂知他是故意嚇唬人,但也包含一兩分實情。萬一誤入禁地,真驚了誰的駕,雖說未必拿她怎樣,可也就算尷尬了。而她也絕不願向這個人開口問路。

她不禁露出一點猶豫的神色,晉王趁勢勸道:“我叫人為我取東西,差不多該回來了,你稍等一等,到了後要他送你出去。”

柳樂便站著不動,但將身子轉向一旁,不肯再與晉王多話。

晉王卻踅到她麵前,“你可以和我多說一會兒,放心,沒有人會來這兒,今日的一切絕不會傳出去,你我都不吭聲,就再無人知曉。”

“自然了,殿下的聲譽要緊。”柳樂忍不住出言嘲諷。

“我不要緊,是為你考慮,你不擔心計員外郎知道了發怒?”

“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柳樂恨恨地說。

“是他不會發怒,還是你不怕?”

柳樂不想答,可晉王的眼睛緊緊隨著她,難以甩脫。“他不會。”她不情願地吐出三個字。

那雙眼睛一閃一閃地閃出笑。不能說這笑不懷好意,但他的話實在難聽:“這大概就是我的小人之心與計員外郎君子之腹區彆所在:反正若我有個美貌妻子,偏被計員外郎叫到跟前說個沒完,我是一定生氣的。”

“殿下多慮了,”柳樂莊重道,“計員外郎哪怕犯一百種過錯,也絕不會戲人妻女。”

“原來他是個板正的人。”晉王驚奇地看一眼她,大感意外似的,“這麼說你們二人是受媒人撮合、奉父母之命成婚——既然你不是他言語‘戲’來的?”

“那是我和他的家事。”柳樂一肚子火,簡直要從頭頂冒出煙來。

“再不然——如你所說,他有‘為民之誌’,討了你的喜歡?”

柳樂緘口不語。

晉王又盯她看了片刻:“不管哪樣,我倒要為你惋惜了,你應該嫁個更有趣的人:又會讓你怨,又會讓你笑,哪怕你心裡恨著他,不見時卻又想得不得了,因為他也是同一般想著你,因為不管他是不是胸懷大誌,不管他心中裝多少樣東西,放在頭一位的,惟有你一個。”

柳樂站在那兒,怒目對著晉王,好像他是個累世的仇人。

晉王默然低下腦袋,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焉知你和計員外郎不是如此,我對你們二人又曉得什麼呢?”

說完抬起頭,眉宇間籠了一層落寞的神情:“講了許多得罪的話,太對不住你,因為我難得碰上個有趣的、可以聊天解悶的人。”

柳樂緊緊閉著嘴巴。她不會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也就無所謂他的道歉了。

“你看今日這場宴會怎麼樣?”

柳樂依然不回答。

“我知道,你肯定覺得金玉其外,無趣其中,沒意思透了,對吧?哪裡比得上與三五至交,不拘坐在何處一同暢談的快活?——隻要是真正的朋友。”

晉王來回踱著步,每走到柳樂跟前,就停下與她說一句。

“你大概體會過那種感覺,我看得出。而我在這裡,彆說朋友了,除了那麼一兩個人,連我的名字都沒人叫。——所以我盼著,或許改日你會問問我的名字。”

“什麼王孫貴胄,外人看著光鮮,其實也不得暢快,真想有個人陪我一道遭罪才好。”

“咱們大概還會見麵。何必不肯說話,生氣還是厭煩了?若生氣,倒好些,我不能怪你。”

這套裝可憐的把戲對柳樂也沒用,她一句話都不接,任他在那兒自言自語。

“人來了。”晉王向遠處望一眼,忽地把滿麵愁容改作冷峻之色。

果然,一個身著赭紅衣服的小太監急匆匆向這邊趕來。

柳樂看他走到近前,看他躬身,口呼“殿下”,將一隻托盤高舉至晉王麵前。——紫紅的檀木盤子正中,放著一枚翠色扳指,碧瑩瑩,水汪汪的。

晉王把它拿起來,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

柳樂突然發現他膚色很白:若比象牙,略清冷些,比霜雪,則要柔和細膩許多,又帶著些許久居室內、少見陽光的蒼白——但在他身上並不顯虛弱,隻是使他流露出易傷易感之態,倒也平添一段風流。

呸,她在心裡暗暗啐一口:這人極其下作,風流二字當然是萬萬談不上的。

玩著玩著,扳指便套在了晉王的拇指上。柳樂又注意到他的指節修長,加上這件裝飾,越發顯得手白如玉,顯得那枚翡翠閃閃爍爍,像太陽在湖麵切出的一片粼粼波光。

“我曉得眼熟在哪兒了。”晉王一臉恍然大悟,抬手將右掌對著柳樂,大拇指彎向掌心,其餘四指合攏輕輕撫了撫扳指,隨即目光向柳樂身上掃過來,“——絕美的顏色,是不是?”

同樣的青翠欲滴。在他的注目下,柳樂覺得自己的衣衫飄飄蕩蕩的,馬上就要化成一股流水,即便像流水一樣淌走亦不足為奇。可同時,那綠綢又似火苗裹住她的身體,灼得她焦躁難忍,猶如剛才吞下烈酒時的感覺。

她倒退一步。

晉王抓起弓,搭上箭,扣在手裡。嘣——清脆的一聲響,柳樂的眼睛不由跟過去。箭矢直直飛向——不是箭靶,而是一株柳樹。

相隔二十來丈,柳樂隻看得見一條柳枝擺了一下,隨即不動了,原來已被釘在了樹乾上。

柳樂明白他是效那百步穿楊的故事。剛才沒想到他能射那麼遠,還為他捏了把汗,但要誇他箭法好麼——柳葉雖細,可樹上成千上萬的葉片,一箭過去還不能誤打誤撞碰到幾片?——似乎也算不得什麼。

不過晉王自己顯然很為這一箭得意,向柳樂扭過頭,臉上綻出爽朗的笑。“歸功於你。”他說,然後輕輕動了動唇,剩下幾個字便沒發出聲音。

柳樂瞧見了,卻沒瞧清,疑心他說的是“美人兒”,心裡又驚又怒。

晉王向一旁的小太監道:“送她出去。”說罷,轉過身,又擺弄起那張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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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晴有幸遊玩帝王宮苑,興奮得過了頭,在山上走得腿都酸了,卻沒看到太多新鮮東西,不免陷入失望,回到家還不言不語。

高嫻問:“今日見了謝家姑娘沒有?”

“沒有。”柳樂說,又看計晴。

“沒,可能太後叫她到跟前去了。”計晴悶悶道。

“肯定是,她是謝家二房的,論起來是太後的親侄女,更不同了。她姐姐是堂侄女,太後還那樣喜歡呢。”高嫻說。

“她姐姐就是謝二姑娘?”柳樂問。

“可不。”高嫻解釋,“他們家怪著呢:雖說人口多姑娘多,可是隻有太太生的、外加天資又極好的姑娘,在及笄時長輩才給個大名,其餘的都是三娘四娘胡亂叫著,外頭人也不太知道。每一輩裡麵,至多有兩三個尖子能脫出來,這一輩是二姑娘和五姑娘,上一輩是太後和先前那位貴妃。晉王爺和謝家姑娘怎麼算,都是親表兄妹。”

柳樂皺起眉頭。

“不過現今謝家姑娘無論如何不能再入宮了,朝臣們該有話說了,所以太後就一心想要把……”高嫻瞅瞅計晴,停住嘴,問柳樂,“黃禦史和他夫人今日去了沒有?”

“我聽見黃禦史去了,他夫人不曉得。”柳樂答。她知道謝二姑娘是嫁給了都禦史。“是續弦,禦史大人都快成老頭子了。”當時計晴如是說。

“我估計她也不去,你想,她畢竟和……碰上了多尷尬。”高嫻點著頭。

柳樂不答,她沒心思討論晉王的過往。若能說出自己見到了晉王,發現他的人品著實令人無法恭維,她還能痛快點兒。但轉念一想,董素娥聽見,定會數落她對王爺不敬,遂作罷。沒兩日,她便將此事丟至腦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