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和弓箭(1 / 1)

誰引柳絲長 一山蘭 4590 字 4個月前

上壽之日,紫金山行宮。

文武百官依次入殿拜壽,柳樂跟在眾人後麵依樣行禮,不敢抬頭四望,隻聽見了太皇太後和藹而不失威嚴的話語。

過後,入席落座。殿前立了歌舞台,百官坐於台子南麵,家眷們坐於兩側廊下。計家的一桌靠後,更瞧不見大殿內幾人的模樣。在殿外候過多時,柳樂早就餓了,發現宴上的飯菜倒合口,遂慢慢品嘗。

殿堂之下舞翻彩袖,酒泛金波,鮮花插豔,異果堆香,珍饈玉液一共獻了九輪,其間除了歌樂和禮官看盞的唱令聲,再不聞彆的聲響。柳樂向兩麵看看,不禁暗暗好笑。她想計晴那樣日盼夜盼,光為繡鞋上到底要不要嵌珠子就頭疼了好幾晚,其實也隻能端端正正坐著。那晉王不知身在何處,不知是不是瞧過了赴宴的諸位小姐。

若是不瞧,似乎對不住姑娘們一片景慕,可若是瞧了,心裡免不了品頭論足一番,卻又更不好。

這樣一想,柳樂覺得先不論晉王人物,僅憑他高高在上一項,就令人生厭。

但她隨即想起曾見過晉王一回,姑娘們因他臉紅心跳,實在情有可原。

那日她和禹衝踏青遊玩——禹衝給姑父上墳,她的哥哥陪嫂子祭掃,兩家約著雇輛大車一起去。郊外踏青的人多,有一程大家分開,她和禹衝單獨在山明水秀之中漫步,忽聞路人叫喊:“快看,打那邊過來的不是六皇子麼?”

“已經是晉王爺了。”

“怎麼還留在京裡?”

“太皇太後舍不得他去。”

聽著議論,她好奇地扭頭:一位翩翩公子頭戴玉冠,身著白色箭袖,跨在一匹純白駿馬上,從遠處而來。他並不像尋常王孫那般縱馬飛奔,而是放轡緩行,姿態十分瀟灑,胸前的銀線繡蟒在日頭下閃著亮光。

近了瞧,六皇子麵如朗月,目若燦星,英姿勃勃,顧盼生輝。一路上的人都看得呆了,也包括她自己。

禹衝拽她一下:“看他做什麼,彆看!”

她故意賭氣,直到晉王爺走得不見了,才轉頭,“怎麼不能看,我喜歡看。”

禹衝繃著臉,“你喜歡他?”

“喜歡。”

“他哪裡好?”

“好看。”瞧見禹衝眼裡黑沉沉的,她偷偷忍住笑,又說,“看到好看的誰不喜歡?就像看星星月亮一樣。”

禹衝聽了更不高興:“你把他比作星星月亮?”

她好氣又好笑:“他是皇子、王爺,我是民家女兒,我和他之間相隔著的,可比到星星月亮還遠多著呢。”

“那些算什麼阻隔?”禹衝的話音是冷冰冰的不屑,眼睛可是認真看著她,“你就說,假若他喜歡你呢,——你會去喜歡他?”

她更要發笑:“你瞎想什麼!他乾嘛喜歡我?——我長了十八年,頭一回遇見個比你好看的人,還不許我多看幾眼嗎?”

禹衝神色稍稍緩和下來,“可是你剛才看得那麼專心,好像眼裡隻有他一個,好像把他看到心裡去了似的。”

“我看誰都是那樣。”她不服地說,“改天碰到一個美貌姑娘,隻要她不生氣,隨你把她看到眼睛裡,你瞧我會不會這樣小氣,這也不許那也不許。”

“一點兒都不公道。”禹衝小聲說。

“哪裡不公道?”

“天底下根本就沒有比你好看的姑娘。”

聽到這話,她心裡甜滋滋、蜜潤潤的,說:“我也覺得他沒你好看,不過是瞧他衣裳好。等你哪天也騎一匹駿馬,一定比他還得意。”

她還想說:“其實他現在也不如你得意,我瞧他好像有心事似的。”的確,不知為何,當時她覺得晉王隱含憂愁——並非從麵上顯出來,他的神情是很閒適的,再說他貴為王爺,風華正茂,能有什麼憂愁,所以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便把這話丟開不提。更何況,那時他們多麼歡喜,哪有閒情去猜旁人的心事。

那時多麼歡喜,哪知幾個月後,禹衝他……

心中正自亂想,柳樂感到董素娥向她一瞄,忙收斂思緒。這當兒,間或有一名宮人手捧金盤玉盞,同一名太監自殿內出來,行至某一桌旁,高唱“太皇太後賜酒某某人”,已有不少人領了賜。柳樂留心聽那些官員名姓職位,不一時,卻見宮人來到自己麵前,太監唱道:“太皇太後賜酒工部員外郎計正辰夫人。”柳樂忙站起身,垂首接了,對著大殿行禮遙拜,將酒杯捧至嘴邊。

她不慣飲酒,先前幾輪酒,不過在唇上沾一沾便悄悄倒掉,這時許多人望著,又有宮人等著收走酒杯,不得已,隻好一氣喝完。不想那酒甚烈,像顆火苗從喉嚨簇簇燃下去,又由下至上把整個身體都燒起來,她頓覺頭暈目眩。宮人剛轉身,柳樂趕忙坐下灌一口冷茶,握住桌沿,免得失態。好在這時太皇太後駕興回宮,百官們起身恭送後,紛紛離座,找相熟的人談笑。姑娘們不喝酒,都向外麵去逛了。

柳樂和計晴也出來透氣。四麵青山翠穀,看哪裡都好,兩人第一次來,雖不熟悉,但計晴左顧右盼一陣,立即拿定主意:“你看她們都往山上走了。”

於是她們跟著三三兩兩花枝招展的身影,迤邐往高處行來。

這行宮建在紫金山山麓上,正殿之後是皇家林苑,依山而起。抬頭望,座座宮闕插於濃蔭之中,隻露一角朱簷黛瓦,在豔陽下熠熠閃耀。時不時,一隻孔雀或錦雞從樹冠上斜飛而下,長長的尾巴如羅緞彩幡拖在身後。

一隊宮女手捧茶壺,朝大殿方向走去。經過二人時,行在最後的宮女指著小山頭上一座亭子說:“那邊備了茶,兩位貴人若想歇歇腳、醒醒酒,隻管去坐。”

兩人連忙謝了。柳樂行了這幾步,酒卻沒醒,愈發覺得心裡突突的,聽見話就要過去。計晴卻不願意:“還要走好長一段才上去,那裡又看不見什麼,前頭未必沒有歇腳的地方。”

柳樂隻好說:“剛才喝那杯,頭暈得很。你先往前走,我略坐一坐。”

計晴頓足歎息:“二嫂你酒量怎麼這樣小。那我先追她們去了。”

“快去吧。”柳樂忙說,“等下我去找你們,或者就在亭子等你們回來。”

“要是找不見,你回去娘那邊,讓她彆急。”計晴伸直脖子一望,快步去了。

柳樂走上亭子,果有兩名宮女守著一隻紅銅風爐,水剛沸,發出微微聲響。她倚柱坐下,待茶湯煮好,慢慢地喝了,再向周圍看,滿山的樹如一片綠海,幾道薄而亮的雲,像剛掛上的小帆,悠悠地從山峰後駛出來。

終究誰人能如雲朵一樣自在,柳樂想,瞧得入了神。小宮女抬頭對她說:“上麵有湖,遊玩的人都去那兒。你走這條路,很近,穿過那片林子,出去就到。”

柳樂願意留在這兒賞風景,隻是她們不停歇地煮茶,恐怕隨時還有人來,和陌生人大眼瞪小眼就無趣了。她道了謝,順著指示的小路行去。

山林幽靜,樹枝蔥綠,柳樂愉快地爬坡,鼻端縈著草木的芳香。冷不防唰一下,一道長影掀著風掠過,她一踉蹌,定睛再看,原來是條孔雀落在麵前,衝她展開尾巴。

柳樂大喜,和它跑著玩了一會兒,沒留意樹木愈見稀疏,前頭愈見光亮,不知不覺已到了林邊。

孔雀忽向前飛,柳樂也跟著一氣衝出樹林,卻猛地煞住腳。兩丈開外站著一個男人,手舉弓箭,做出瞄準的姿勢,箭頭直指著她。

對方馬上落下手臂,彎身撫那孔雀,口裡說:“不要緊,彆怕。”

柳樂的心咚咚亂跳,呆看著對方,好一時才認出這人正是晉王爺:今日他穿著天青箭袖,胸前盤一條五彩金蟒,與她記憶中的模樣變化不大。

“我沒有嚇它,我是……”柳樂要解釋,又想晉王還能不知她是來拜壽的,不必多說了。她微微福了福身,便要走開。

“是不是我嚇到你了?”晉王對著她的背影喊,“你彆亂走動,林子裡瞧不清楚,要是我把你當作鹿射傷怎麼辦?”

柳樂心道:這王爺莫不是真的癡傻了,倒可惜了他一表人物。

“這林子裡沒有鹿。”鬼使神差的,她回身認真地說。

晉王將弓箭向旁邊一棵矮樹上一掛,走上前,同樣認真地對柳樂說:“昨日還有的。”停停又補一句,“剛才的鹿脯好吃麼?”

柳樂愕然。

“不逗你了。”晉王笑出聲來,向身後的空地一指,隔著一大片草坡,遠處的確立著一隻箭垛,“——不過是練習練習,久沒摸過弓,生疏了。”

柳樂看他一本正經擺出演習箭術的架勢,卻又胡亂瞄準,固然有點好笑,但她私自闖入人家的地界,何況還是行宮中,也確實僭越。“我從那邊回去。”她略帶歉意說。

“去吧。”晉王打聲呼哨,那隻步步跟在他身旁的孔雀竟聽話地飛去了。

“不是說你,那裡你也走不得。”他叫住柳樂。

“請教我可以走哪邊?”

晉王好像沒聽見,望著山峰出神了片刻,居然扭頭正色向柳樂談起話來:“射鹿要一箭命中它的脖子,這兒。不然看鹿兒掙紮,實在太過殘忍。”

他一邊說一邊抬手向柳樂的脖頸處比劃,好像她真的是一頭鹿。

柳樂微變了臉色,晉王還在說:“我是為秋獵準備。我還是想獵虎豹,不過若真獵到鹿,也可算作是額外的彩頭。——這樣還是捉活的好,射它的腿,力道不能太重。”他低頭向柳樂的腳瞄了瞄,“——就可以在花園裡養著玩了。”

“我不懂。”柳樂生硬地回答。

晉王笑笑,目光這時移到她臉上,好像剛剛才看見她這個人。“你似乎有點麵熟,你叫什麼名字?”看她不答話,又問,“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柳樂被問得愣了。她沒想到堂堂一位王爺,看上去也是神仙一流的人品,一開口不是瘋瘋傻傻,就是像街上那些遊手好閒的無賴浪蕩漢,忍著鄙夷道:“民婦柳氏,未曾有幸見過殿下,不敢妄聽殿下尊諱。”

“原來你認得我,要麼是認得我的衣裳。”晉王笑著撣了撣衣襟,“柳什麼?我問的是你的名字。”

“民婦名姓微不足道。”

“好吧,那便是柳氏。柳,柳……”他嘴裡反複念幾聲,突然發問,“‘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①’的那個柳?”

柳樂心裡怒極:“民婦野草一般,無謂攀折不攀折,亦不配殿下拿來比典故。”

在她說話時,晉王一直仔細地盯著她看,這時又笑一笑,往她腰身上掃了一眼,讚許的目光隨即回到她臉上,“我看你很配得上這個柳字。——你和誰一起來的?”

柳樂被他的眼睛盯得難受,微微低頭答:“民婦是工部員外郎計晨的宅眷。”

她自小就聽人喚他計晨,習慣了,忘了該稱他的表字,不過官員裡姓計的也不多。“計晨,計晨……”對方又在嘴裡念叨這個名字,想了起來,說,“原來是上回那個二甲榜首,年少有為、才兼文武的計公子。——原來你是他的妻子,倒真是一雙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