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愛為何求娶?(1 / 1)

阿史那麗茵坐在神龕前焚香,她身後跪著師婉純,師婉純顫著聲說著在大帳裡的事。

她細細聽著,想起了雲淳。

她嫁給雲淳時才剛滿十七,他的母親是韁部的公主,父親是威名響徹草原的阿史那部統領。她自出生就身份高貴,血統純正。是草原上最耀眼的花。

那是夏季的馬賽,麗茵記得那日的天氣很好,萬裡無雲的藍,跑馬場裡飄著彩綢和旗幟,眾人歡愉慶祝。

她一席熱烈的紅裙,騎著心愛的小馬自由馳騁著,草原上的微風輕撫著她的肌膚,一切都是那麼的暢快。

那樣的日子如今回想,恍若隔世。

那日也是她第一次見到自己未來的夫君——雲淳。

草原上身姿威猛高大的男子不少,年輕的雲淳雖也生的高大,但長得卻很是秀氣。

沒有續胡須,黑發黑眸,唇角有若有似無的笑意,高俊挺毅的鼻梁配上他燦若繁星的眼眸,是麗茵見過最英俊的男人。

他是來求娶麗茵的,故而總是有意無意看著她,對她笑。馬賽的彩頭是一匹通色雪白的馬駒,她喜歡策馬,但已有了心愛的馬,故而不是特彆在意。

那比賽用的馬道修得蜿蜒,又設路障泥溝,漢子們在馬道上說是賽馬,更像是逞強鬥狠。

阿史那部的勇士前後夾擊,專對著雲淳撞,他卻毫無懼色,以一敵眾,愣是衝出了包圍,駕著那馬衝向終點。

他摘下那終點的紅綢,馬場上所有人都在為他歡呼,麗茵的眼神也不自覺的聚焦在他身上,見他牽著那白馬,朝她走來,並把韁繩放在了她手中。

耳邊是眾人起哄的呼聲,眼前是雲淳笑容明媚的臉,麗茵接過韁繩不自覺的紅了臉,她低下頭,也在笑。

在草原的陽光裡長大的小公主天真爛漫,沒有心機,腦中憧憬著愛情的少女哪懂獨坐高位者的城府。

他的笑是假的,怒也是假的。

恨是能演的,愛也是…

麗茵也曾想他有愛嗎?他有的隻是欲。

他是否也有鐘情?麗茵想是有的,他鐘情於征服占有與權柄。

雲淳的父親也曾是眾部唯一的大汗,可當時東八部與西北十二部雖已並部,但仍各自為政,臣民以本部首領為尊,與大汗之間的關係類似於天子與諸侯。

可自雲淳掌權開始,他捭闔征戰於各部之間,分化拉攏,遠交近攻,今日與那部交好,明日與這部決裂,他樂此不疲,並逐漸將權利緊緊握在手中。

他成為了真正的汶肈之主。草原的騎兵、將領、幕僚皆效忠於他一人,再沒有部落敢獨大。所有的土地、駿馬,就連飛在天上的雄鷹都臣服於他。

他成了草原上千百年來的唯一。

此後他又將目光放在齊國,放在西域,麗茵知道,那並非因為神蠱的賜福,而是他本就生性好戰。

她在櫟北聽聞雲淳在西夏愛上了一位美麗的異國女子,為那女子建造了奢華的水晶宮,甚至要遣散姬妾,獨與那女子一人廝守。

那時他的然卓剛滿十五歲,他聽聞這些,每日都悶悶不樂。

可麗茵早已麻木了,她從不指望虛無縹緲的愛情過日子,隻有腳下的土地,居住的帳篷,賴以生存的牛羊,和手上的金子才是真實的。

她撫摸著兒子的發頂,告訴他:“孩子,你的父親從無情愛,他如此執著,隻不過是因為還沒有得到,一旦得到了,再美麗的花,都會有枯萎的那一天。”

他還會去追尋彆的花,去掠奪另一座城,騎著他的戰馬,肆無忌憚的去占有去踐踏,這便是雲淳,萬物在他的狂傲麵前,都是陪襯。

可這樣的一個人,竟受傷了。他似煙火一般,再最鼎盛最燦爛的時候,在所有人都以為他還會縱橫狂傲個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時候,傷的幾乎是隻剩了一口氣回的櫟北。

和如今的雲毅宸,很像很像。

因為雲淳受了傷,景州的防線交給了她的然卓。

為了兒子,她主動進大帳侍奉湯藥,她跪在雲淳麵前,說然卓還不滿十七,還沒有娶妻,待她定了婚事,然卓成了婚再去駐守也不遲。

恰巧雲淳剛得知西夏反攻,他承受著傷痛還失去了所愛。也是自那之後,神蠱頻頻發作,那淩遲的痛苦侵蝕著他的理智。

他灌下湯藥,腹部的傷口卻開始滲血。雲淳踢開炭盆,那碳灰撒了麗茵一身,他啞著聲音訓斥道:“我十四時就掛帥出征了,然卓養在你那裡,都養廢了。”

那日陰雨,麗茵眼中含著淚水送親兒上戰馬,正是那時她心中對雲淳的恨意到達了巔峰。

她一直在想,為什麼雲淳隻是重傷,而不是戰死?

可戰死的,卻是她的然卓。

那日大雪,她立在雪原上等來的是雲然卓的屍體,那頭是用針線縫回身體上的,臉上淤青腫脹,身上也是諸多傷痕。

她抱著雲然卓的屍體,難以抑製的嚎啕大哭,似山崩於眼前,壓斷了她的一切。

便是從那日開始,當娘的心隨兒一起死了。

她一直記得那齊國將領的名字——鐘哲。

不久後,雲毅宸被送到了麗茵手上,才學會走路的小孩兒有著一雙湛藍的眸子,他生的白嫩,像個小女孩兒,非常的愛笑,爬向麗茵嗯嗯著要抱。

他尚在繈褓時就被黛娜遺棄,侍女們教他喊麗茵「娘」,他便喊著「娘」。

麗茵不喜歡聽他叫「娘」,她的兒子是草原上的驕傲高貴的鷹,不是藍眼睛的雜種。

雲毅宸越長大,越是長得像雲淳。那眉眼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雲淳身體好些時會讓他進大帳陪伴。

這小子很會討人歡心,張口皆是好聽的話,最愛抱著雲淳撒嬌。

麗茵看他被部落裡其他的孩子欺負,明明蹲在河邊哭了很久,在人前依舊不著痕跡,甚至是笑著討好,便知這孩子不僅長得像雲淳,性子也如出一轍。

不似一般五六歲的孩子,並非如看著那般天真無邪,他打娘胎裡帶著城府。

年紀越長越是如此,喜怒不形於色,凡是出口的話,必有其深意。

這小野種,實在聰明的讓人厭惡。

雲毅宸十五歲時,在年關回的櫟北,他那時已生的很是挺拔了,立在帳前喚他母後,麗茵一時恍惚錯愕,竟將他看成了青年的雲淳。

身形與輪廓相似,仔細瞧著五官是有不同,他的麵貌更冷峻些,鼻梁細些,眼窩也深邃些,垂著眼睫收斂鋒芒的樣子,十分乖順。

麗茵沒見過黛娜,卻能從雲毅宸這張臉上窺見黛娜的絕美。

也是從那一年開始,雲淳拖了十幾年的病體將近油儘燈枯。

他傷後一直受蠱蟲反噬,從半年發作一次,到每月都發作,再到三日一次,他被那蠱折磨的不成人形,隻能飲酒止痛。

因每日清醒的時間太短,在二皇子雲暉鳴代行批紅後,他不再處理朝政。

他常常舉止瘋癲自言自語,蠱蟲發作時蜷在地上,雙眼空洞的顫抖著。於是麗茵為他端去了鹿血酒。

他知那血會引蠱,他曾在戰前飲血,為的就是引得蠱蟲沸血,好借毒勁殺敵。那血澆在身上,即是全身舒爽的清明,他知道那就是所謂的「神賜」。

可他現在被蠱蟲反噬,如何能飲血?

他要將那血打翻,卻聽大到四肢百骸,小到每一根汗毛都在叫囂著:喝吧,喝吧!

那蠱蟲再次在他體內沸起,如千萬隻蟻自血中鑽入五臟,他端起那碗一飲而儘,頓感輕鬆。

那感覺似乎是回到了年輕叱吒風雲的時候,隨之而來的,卻是翻滾而起的獸/欲。

他不是沒有察覺阿史那麗茵的目的,憑她和韁部的關係,知道一些關於神蠱的秘密很正常。

可那鹿血碰過一碗後,蠱毒再次發作時,便不能沒有了,他自傷後被蠱毒反噬,痛了將近二十年,他不想再痛了。

也正是那最後的荒唐日子,讓雲毅宸對他都生了滿心的厭惡。

好在他死前是清楚的,大約人在回光返照時,都能暫得清明。隻覺那氣越來越透不上,他想去賬外最後看一眼草原,卻爬不起來。

床旁跪著仆從,他卻沒說話,他不想見任何人,隻想安靜的咽氣。

他從未想過當年離開,是與黛娜此生再不複相見的訣彆。

他聽賬外有人掀簾,麗茵緩步走進,她端著儀態那眼神有些睥睨的意味。雲淳笑了笑,麗茵心中冷哼:死到臨頭,居然還笑。

“你怎麼不穿紅色了?”他說話已氣若遊絲。

麗茵道:“如今已年過半百,穿不了豔色。”

雲淳搖頭:“你穿紅色很好,是我拘著你了。”

麗茵這才坐在床邊平視著靠坐的雲淳:“大汗何出此言。”

雲淳道:“那日我遠赴阿史那部求娶你,今日我要長辭於世你來送我,我很感激。”

麗茵從未問過他,卻在無數個黑夜問自己,可如今再不問便沒機會了:“不愛又何必求娶?”

“聰明人從不談愛。”他道:“部族要吃飽飯,要有土地和馬場,要有牛羊。”

麗茵問:“西夏那個呢?”

“原來你在乎啊。看來…你不夠聰明。”

他說著她不聰明,然後咽了氣。

麗茵站起,她在雲淳麵前當不了聰明人,他隻說了他們的始末,中間那麼多難挨怨懟的日子,獨屬於阿史那麗茵一人。

她沒看到雲淳為然卓流下的淚,如今雲淳死了,她也流不出眼淚。

阿史那麗茵聽著師婉純說完,突然問她:“你覺得大汗愛那中原女人嗎?”

師婉純被問住了,她學了如何討好,如何勾引,卻沒學愛。

麗茵道:“聰明人不談愛,雲毅宸聰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