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非同死,而是共生(1 / 1)

那年西北的冬季來的早,九月底就下起了雪,待到十月底,整個蒼穹似乎都被凍在了冰封之下。

西北的天神沒有眷顧他的子民,牛羊被凍死,人也同樣。

為了活命,隻能往東求助八部。雲氏沒有趁火打劫,而是真心接納了他們。直到破冰春來,才提出並部之事。

“若非景州幫助,那個冬天會凍死很多人,西北人擔心的還有第二個第三個那樣的冬天,可又不甘輕易合部。西北人有自己最後的底線與堅持,他們隻臣服於天神選定的大汗。”

“西北有善巫蠱之術的韁部,因聲稱可以與神對話,在西北的威望很高,尊祭司為部落首領。韁部祭司獻出神蠱,西北部族要求大汗需信仰他們的神,服下神蠱者,即視為被神選中,便可被他們尊為汗,且立誓神蠱尚在便永不分裂。”

司明晏想到了剛剛雲毅宸吐出的血裡蠕動的蟲子,緊張的攥緊了雲毅宸的衣領,她驚恐的看著雲毅宸:“你也吃了?”

雲毅宸點頭:“我祖父,雲淳,還有我。”

“我記得你之前,還有一個…你的哥哥?”司明晏問。

雲毅宸道:“正是因為他不願服蠱,所以西北的舊部才會幫我啊。”

司明晏氣的捶他:“你這樣叫婚前隱瞞病情,你無恥!你好好一個人,吃那勞什子做什麼,你蠢嗎?”

是啊,她曾說過「那些都比不上他的命」,又怎能接受他自願服下那不明不白,或可要命的蠱蟲呢。

司明晏心口像堵著一塊石頭,她清楚的知道雲毅宸是她的長期飯票,她現在得指望他,倆人在一條船上,船翻了她就得一同殉葬。

雲毅宸低頭在她懷裡蹭了蹭:“還是心肝兒疼我啊。在雲淳死前,神蠱可是草原上令人趨之若鶩的神物。不然如何有神蠱之名呢。毒蟲殘殺後留下的最後一隻稱作蠱,可神蠱除了用蟲,還會用到人。”

司明晏瞳孔震顫著。

雲毅宸撫了她的臉一笑:“我不懂製蠱,說不出其中殘忍的門道。雲淳一直病著,東西不睦已久,東八部是最早反的。西北因為永不分裂的誓言,追隨著神蠱,若那時我不服下神蠱,西北也會分裂。”

他那時不能失去西北的舊部,隻能主動迎合,他們不喜中原人,雲毅宸也要裝作痛恨中原人的模樣。

“分明是成分不明,效果不清,毒性成迷的毒蟲,為何被稱作神物?”司明晏問。

雲毅宸道:“神蠱隻有韁部祭司會煉製,且需上一個宿主死前,剜出心臟,用那紅肉和心血做引服下後,才算種下。”

他沉默了片刻,看著司明晏求知的眼神,才緩緩道:“的確是剜了肉和血的,我的哥哥一直不願吃,凍在冰窖裡。”

他垂下眼眸,四周寂靜無聲,他們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和喘息,他將司明晏臉上不可置信的訝異神色儘收眼底,然後垂眸道:“我祖父吃的是那時韁部祭司自願獻出的心,而我和雲淳,食的都是自己的生父。”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多像啊,我和他。不僅樣貌,心性,手段都如出一轍。很殘忍對吧?”

司明晏想了半晌,她抱住靠在他懷中的雲毅宸,撫摸他的頭發,一下一下是在安慰:“人生總有不得已,選擇權不在你。”

雲毅宸摟緊了她,將頭埋進她懷中,他貪戀這個人,醉於那帳中牡丹,更耽溺於她的懷抱。

“神蠱所傳的功效是能獲得神的賜福,被寄生者會擁有更強健的體魄,力量和智慧。”雲毅宸繼續著他那漫長的故事:“可雲淳卻是瘋死的。”

“雲淳尚還康健時喜在戰前飲鹿血,汶肈人相信雄鹿的血能給勇士帶去的力量。後來他病倒了,更加篤信鹿血有滋補奇效。”雲毅宸拉著她的手:“鹿血阻擋不了他的頹敗,最後的半年,逐漸演變成了人血。”

司明晏看著他:“你後娘又為什麼給你送鹿血?”

其實按照正常稱呼,阿史那是雲毅宸的嫡母,但司明晏帶有主觀的感情傾向,把雲毅宸想象成了灰姑娘,自然而然的給阿史那麗茵帶入了後媽角色。

再加上雲毅宸自己也常開玩笑叫後娘,兩人便就真的這麼稱呼上了。

雲毅宸道:“因為她以前也是這麼給雲淳送的鹿血酒啊。”

他從不主動稱呼雲淳「父汗」,這位汶肈的瘋王曾經輝煌過,在戰場上潑灑過他的智慧與豪邁,威名響徹整個草原。

可後來的荒唐也是。

“雲淳喝了鹿血,便會召美姬入賬侍寢…就如咱們今日演的一樣。”他一哂:“三個還是少的。”

司明晏驚得捂住了嘴:“你爹挺狂野啊,可…你學這個乾嘛呀?”

司明晏第一喜歡倒騰機器,第二喜歡的就是不負責任的胡說八道。

雲毅宸樂於和她練瞎話:“下次再送鹿血酒來,咱也加倍找六個來吧。”

司明晏嘖了聲:“你試試!”

雲毅宸抱著她晃了晃:“我不敢,我看你不願,怕咱們生了嫌隙,差點都急哭了。”

司明晏想起了那瞬間在雲毅宸眼中看到的若有似無的淚。

怕生嫌隙是真,另外讓他傷心的還有阿史那麗茵的做法。他知道自己若沒有利用價值,阿史那便會想殺他,可隻是一場敗仗,一點傷病而已,阿史那便如此的急不可耐。

他設下羅網等待獵物,卻盼望著沒有獵物來。

雲毅宸這大汗當的並非驕奢淫逸成日享福,他可說得上是日日殫精竭慮,勤政務實的。

養馬擴兵、墾田開荒、東征西討、減稅仁政,他一樣都沒落下。對待阿史那部也算仁至義儘,並無虧待過麗茵。

西征那步棋他走的凶險,那刀子雖是他故意挨的,賭的卻是伊恩特和黛娜對他是否還有感情。

或許正是他擁有的「感情」不多,所以才患得患失,喜歡用試探來證明自己是否重要。

他這段日子可謂是誌得意滿的,弟弟和母親還在乎他,棋贏一招收獲一個堅實的盟國。又能跟司明晏好上。高興得他晚上做夢都能笑醒,甚至在心裡想著若舊部們能安份些,他或許可以不用下手太狠,多花些時間,分裂削弱,用不動刀子不殺人的方式,將大權儘握。

如此,他的兒子便不用再麵對如此殘忍的儀式。

司明晏言歸正傳問他:“你吃了那蠱到現在,可有什麼症狀?聽你的意思,雲淳後期的狀態,與蠱蟲和血有關?”

雲毅宸點頭:“阿史那麗茵的母親是韁族祭司之女,她對神蠱比我了解。我猜測,血能引起蠱毒發作。”

他握著司明晏的手微微加重了力氣:“因為,那蠱蟲也曾在我體內發作過數次。”

他對司明晏詳細敘述了蠱蟲發作時的情況與感受,是那種頭腦的清明被侵蝕,逐漸嗜血與癲狂的瘋態。

“皮肉似被啃食,如受淩遲,隻有砍掉對手頭顱,以熱血澆上,才能止住的痛。不過也隻那一次,這蠱在我體內越久,我便越能穩住心神,不被它所控製。即使今日飲了那鹿血,我的頭腦依舊清晰,至少現在,我還並沒有瘋。”

他說這話時,眼裡是堅毅之色。

司明晏繼續問:“在你們祖孫三代以前,韁族的祭司有瘋的嗎?”

雲毅宸搖頭:“年歲已久無從打聽,草原上部落首領更替頻繁,土地貧瘠,氣候惡劣,長壽的人都很少。居所隨著牧場遷徙,牛羊馬匹,帳篷糧食都比書本記冊重要得多。不過我想,韁部內部是有記載的,隻是不會輕易給我。”

他繼續道:“我的祖父服蠱時已經年近五十了,合部後,汶肈的交戰重心轉移到了與齊國交界的滄州邊界沿線,他於五十七歲那年,戰死於滄州邊界,咽氣之前,取的心血和肉。”

司明晏的手覆去了他的胸膛,感受著那顆心臟的跳動,她無法想象,將死之人在活著的情況下,被剜心的痛苦,她不願意雲毅宸經曆那樣的痛苦,光是想著她就已經忍不住要流淚了。

她道:“雲毅宸,我的心都碎了。”

雲毅宸安撫她道:“彆怕,那血是我喝了酒,用力咳嗽激著嗓子嘔出的鹿血。”

“那蟲子?”

雲毅宸笑:“太用力喉管兒咳破了,混了我自己的血,心肝兒快給我揉揉,可疼了。”

司明晏上手撫他的喉結,順著脖子來回捋著,嘴上卻說:“疼死你算了,如此說來,你後娘想讓你步你爹的後塵。她在用鹿血酒試你,想知道你是否病入膏肓?”

“嗯。”

“她會懷疑嗎?”司明晏道:“你沒碰…那…兩個啊。”

雲毅宸笑:“不如現在叫她們進來,好讓我享用一番。”

司明晏手上用力撓了他脖子一把。

雲毅宸笑著用頭去撞司明晏:“家有悍妻,小人不敢啊。”

“這次演了,下次怎麼辦?”司明晏道:“她還會送鹿血嗎?”

雲毅宸道:“我是殺羊的刀,不是待宰的羊。她迫不及待要出招,我也有招要出啊。”

司明晏問:“可你若死了,她有屬意的大汗人選嗎?阿史那屠元?”

雲毅宸道:“這倒不一定,汶肈不同於中原,女子在部族中地位很高。”

因為曾經的分裂征戰,勝利的部族會殺掉敗方所有的男人,隻有不足四歲的男孩能活命,但會留下所有女人。男人外出征戰,放牧,女人在家製作冬衣、燒火做飯、搭帳篷、製油製茶。部落離不開女人,在汶肈,女人舉足輕重。

“阿史那部能有現在的規模,也是靠著她。如今部族如日中天,娘家的韁部也是大部,她又占著北濛山肥沃的草場,大約是想殺了我,自立為王。”

“可還有彆的部族啊?”司明晏道:“東邊的會服她?”

“當然不會,所以倘若我死,汶肈必定會分裂。”雲毅宸一笑:“到時你的哥哥在齊國聽聞我的死訊,便能兵至滄州收複失地了。”

他總戒不掉試探:“或許你該跟我的後娘站在同一邊。”

司明晏眼神坦然:“我不希望你涉險,你昨日不是還與幕僚們商議春種的事嗎?”

滄州鞜廣平原上預計新墾的田,畝數已經丈量完成,其餘地區也在丈量田地。畝數清楚,待到秋收,糧產才能清楚。

“我的紡織廠,也還在建。”司明晏道:“良田,工廠,都指望著你。”

她此回知道他來櫟北,是要肅清舊部的。但蠱毒的事,確實讓她如鯁在喉。

司明晏想的是,他既已入主滄州,更有逐鹿中原的野心,就不該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可知端坐坐明台,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才是君王。

司明晏沒給他好臉色,她蹙眉又認真的問:“你為何不惜命?”

追逐權利似立於滿是刀尖的冰麵,若惜命他便不會走上來。能立於頂峰,是他雲毅宸有能耐,若跌入深淵,輸了也不是憾事。

是人難逃一死,他從不怕死。

於是他被司明晏問住了,他抱著司明晏,發覺自己根本不想死。

他突然頓悟,愛非是同死,而是共生。

他該去惜命,他要留著命與司明晏長相廝守。

雲毅宸抵住司明晏的前額:“我那時,還不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