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煙(1 / 1)

蜀州的小酒館風格十分粗獷,木桌木凳大海碗,黑膩膩的桌麵上黏糊糊似乎能刮下半寸厚的陳年老油來,菜碼也大,臉盆大的盤子裡半盤是辣子,空氣裡彌漫著炸過的各種辣椒的乾香。

若不是李三三堅持,韓濯是決計不會同意帶宋青瑛來這種地方,蒼蠅館子的味道自不必說,可這玩意吃壞了殿下金貴的腸胃怎麼辦?

不過宋青瑛倒是十分適應,三人暫彆著急回去照料師兄的姚申,將死鬼托付給小二,便到了店內坐定,此時店內客人並不多,看樣子滿麵風霜,皆是過路行客。

“沒想到,這麼多年了,這家店還在。”李三三感歎道。

“怎麼?”韓宋二人皆有些驚訝:“你之前來過?”

李三三一邊分筷子一邊道:“不能說來過,我是在蜀州長大的,直到我師傅沒了,我才去西京討生活,當然,那時候我也不算大,應該和你差不多,唔,比你小一些。”

李三三說著,拿筷子點了點宋青瑛。

“你自己一個人?”韓濯問道。

這麼大點一個小姑娘,孤身前往西京,怕是苦頭沒少吃。

“是啊。”李三三道:“沒辦法嘛,蜀州混不下去了,我師父醫術高明,他死了之後病人不一定高興,可各種堂各種館的大夫可高興極了,就剩我一個毛沒長齊的小丫頭,再也沒人和他們搶生意了。”

就在這時,小二端了幾個腦袋大的盤子上來,熱油激出了小蔥和農家臘肉的香氣,分外誘人,李三三夾了一筷子油津津熱騰騰的煙筍,大嚼起來。

“為什麼去西京?”宋青瑛抿了一口茶,問道。

李三三一邊嚼一邊道:“畢竟是繁華地,想著能活下來。”

“我師父沒有兒女,把我當親閨女養,我那時候性子頑劣,沒少給他惹麻煩,他卻從沒訓斥過我,把我慣得無法無天,他走之前,我還不知道這世道女子行醫不是一件易事,直到後來那些廢物大夫找上門來要買下我師父打下來的招牌,我才明白,他老人家給我編織了一場怎樣的鏡花水月。”

“你沒有賣?”韓濯追問道。

李三三看了一眼韓濯:“當然沒有。”

“我當著蜀州鄉親父老的麵,親自把安和堂的招牌摘下來燒了。”

“燒了?”

“燒了。”

“我個子小,功夫又不到家,摘下來的時候摔得很慘,腳踝扭脫了,但當時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可能是氣得發懵,我一點感覺也沒有,看著他們大聲喊叫,還不得不在人前裝出一份假仁假義的可惜模樣,我覺得痛快,又沒那麼痛快。”

“然後呢?”

李三三嘿嘿一笑。

“我那天晚上,趁著夜黑風高,有一個算一個,把來挑事的醫館的招牌,全都摘了。”

“它們堆在一起,讓一把火燒得旺極了,我就蹲在火堆旁,等著他們醒了來找我算賬,那堆火燒得好亮好亮,像虛假的白天似的。”

“等真的到了白天,他們如我所料地跑過來,吵著要把我綁了去見官,那偽善的嘴臉都忘記戴,罵得很難聽,我之前從沒聽過這樣的話,也不明白什麼意思,當然現在我明白了,也早就習慣了。有幾個還上來抓我,說著要替我師父教訓教訓我。”

李三三笑了:“真是奇怪,他們算什麼,沒生我也沒養我,偏偏能越俎代庖教訓人。”

“那你怎麼跑的?”

“用牙咬,用腳踢,拿斧子砍.....我不怕死,也不怕砍死旁人,但他們怕,最後有兩個當初受過我師父恩惠的大爺大娘幫我攔住了他們,我就跑,一路向西北。”

“其實一開始我不怕去見官,我覺得自己沒錯,但大娘勸我快跑,我不懂事,衝她吼,問憑什麼,她說憑我沒錢。”

韓濯和宋青瑛都停了筷子。

“所以我就成了西京人人口中賣藥的江湖騙子。”

“我的藥是真的,掙來的錢也是真的,可是我發現還是沒用,沒人承認我的師承,我進不了任何一個醫館,自己也開不起,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就常常想,師父他老人家若是看到我做的這些荒唐事,知道我成了一個江湖騙子,指不定怎麼罵我。”

“不會。”宋青瑛輕輕道。

“什麼?”李三三疑惑道。

“他老人家不會罵你的。”宋青瑛道:“他隻會怕你吃太多苦。”

韓濯也笑了笑,衝李三三點點頭:“現在就更不怕了,你可是公主殿下正經的隨行醫師。”

正經編製呢。韓濯暗暗想。

“還是你們會說話。”李三三笑著,眼圈卻微微紅了。

“我師父把我當個花兒養,對我說什麼我是他從觀裡求來的閨女,是祖師爺爺賜下來的,但他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他在騙我。”

“那天他就在這家小酒館喝醉了酒,半夜說胡話,我才曉得自己怎麼來的。那年鬨饑荒,他從一個剛生育的婦人手裡買下了我,我一口親娘的奶也沒喝上就被賣掉了,我也沒什麼不平的,因為她要活下來。”

“所以今日,你執意要帶我們來這家店?”韓濯問道。

“是啊,”李三三給宋青瑛和自己斟了一杯酒,韓濯也想伸手拿壺,被宋青瑛一筷子把手打回去了,引得李三三一陣嬉笑。

“這是他老人家最愛去的酒館,我看店家似乎也換人了,應該是那老頭的兒子,不過味道還是一樣......駙馬爺,你消停一下吧,彆盯著酒了,內傷沒好就被人砍一刀,刀傷沒好肩上又掛了彩,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去打仗了......”

韓濯不是貪杯的人,但這家店的酒香實在醇厚,被宋青瑛和李三三製止多少有些失落,隻好悶悶地給宋青瑛夾了一筷子臘肉片。

宋青瑛似乎有點驚喜,把那一筷子肉往米飯深處埋了埋,看得韓濯心裡發酸,隻好又給他添了幾筷子。

李三三覺著驚奇:“怎麼?你們倆什麼時候又好了?”

韓濯和宋青瑛異口同聲:“我們什麼時候壞過?”

麵對著李三三的咬牙切齒,韓濯和宋青瑛對視一眼,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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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蜀州刺史王大人的錢和人,韓濯主持重修岷江堰這事就有了眉目了,一時間,灌州蜀州兩地的流民都被召集了起來,宋青瑛將他們編隊分工,沒幾日便在玉壘山下支起了大大小小的帳篷。

但是眼看著中秋已過,馬上就要入冬了,要想今儘早重啟岷江堰,過年前至少要把瓶口通了才成,留給他們的時間實在不多。

韓濯查了許多書籍,抽空又將墨娘子的手稿詳細注解了一半親自送過去,還帶了幾本自己挑的書回來,最終決定還是依著老方法:先燒熱山石再潑冷水,熱脹冷縮反複循環,致使山體寸寸開裂以便挖掘。

照著這方法一連乾了兩日,也算是頗有成效,韓濯心裡的一根弦略鬆了鬆,這夜回房,本來想繼續查查資料完善一下施工計劃,可臨了卻犯了懶,隻想癱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她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連宋青瑛進了屋都沒聽見。

“咳咳。”

韓濯掀起眼皮,見是宋青瑛,忙一下子坐了起來:“怎麼還不去休息?明日還要去玉壘山,差不多還要再燒兩日才能開挖呢,你又每天忙前忙後給工人解決夥食問題,不多休息吃不消。”

宋青瑛一笑:“哪裡像你說得那麼誇張,有不少姑娘和大娘幫忙呢,我看你這兩天辛苦,燉了梨子來教你嘗嘗。”

他在燈下這一笑,真是滿堂生春,韓濯呆了一瞬,心裡暗道:“可算是明白為什麼男人都想要個賢惠的天仙老婆,沒遇見宋青瑛之前,我哪裡想過世間還有這種好顏色?”

但天仙就是天仙,這麼每天伺候人像什麼話?

韓濯接了那小一盅燉梨道:“多謝,但阿瑛......”

“嗯?”

“你還是不要這麼事無巨細照顧我了,臣實在受之有愧。”

宋青瑛抬眼:“你不喜歡?”

要命。

似乎這些日子,宋青瑛已經完全拿捏住了韓濯的喜好,他敏銳地察覺到,自己抬眼看她,或者微垂眼簾用側臉對著她時,韓濯對他說話的語氣都會格外溫柔些。

“呃......也不是,隻是你跟著我吃的苦已經夠多了,難不成還要再添一些?況且殿下若總是這麼待我,經年累月把我養嬌了可怎麼辦?”

宋青瑛輕輕笑道:“我不覺得苦,我也願意。”

“養嬌了也不怕,沒什麼不好。”

一句話,說得韓濯滿臉通紅。

沉默片刻,她突然拉起被子,把自己和宋青瑛裹在了一起。

黑暗裡看不見對方的臉,但呼吸和心跳卻很清晰。

宋青瑛啞聲道:“你......突然這樣做什麼?”

韓濯聲音悶悶的:“殿下啊......”

“嗯?”

“沒什麼。”

韓濯把被子掀開,他二人就這樣並肩躺在床上,宋青瑛試探著碰了碰韓濯的右手。

沒躲。

於是他緊緊扣住。

“我總覺得,王大人這錢給得太順利。”韓濯緩緩道。

“嗯?”

“這次我們靠他解決問題,下次呢?他有膽子貪汙這麼多的錢款,絕非善類。”

宋青瑛把旖旎的心思收了收,道:“的確,他派來的那幾個我都教咱們的人盯著了,況且折子還沒遞上去多久,他短時間內應該不會......”

誰知這時,房外有人“咚咚”地敲門,聽聲音似是十分急切,韓濯和宋青瑛四目相對,忙起身去查看。

那敲門的人跟著仆役進了客堂,韓濯見是他,不由一愣:“吳鉤兄弟?今晚你不是在玉壘山......”

“二公子,殿下,”吳鉤急切說道:“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