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過了一日了,怎麼王大人還沒醒麼?”
“大人每日為了州內事務殫精竭慮,身子本就不好,現下還下不了床榻,不能見客,失禮了。”
姚申皺了皺眉,道:“蜀州這麼多名醫,竟然能任由這江湖人的粗陋迷藥教大人整整躺上兩日?”
他昨日才見了被韓濯下屬帶回來的錢師兄,人還活著,卻好像沒什麼生氣,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和姚申講了兩句話就突然渾身發抖,嘴裡念叨著什麼鬼神之說,據那女醫講,是長期受到極大的刺激才會如此,需要回到熟悉的地方好生將養才行。
姚申自己雖是一屆白衣,但和錢鈞這個官場老油條大師兄感情卻十分要好,見到昔日溫厚的師兄如此情狀,怎能不急,剛想對著通報的人發作,便聽見一個清亮的聲音大聲道:“大人的病,蜀州的醫師治不好,不妨教我西京的醫師來瞧上一瞧?”
姚申抬眼,正對上一道姑打扮的醫師,濃眉大眼,神采飛揚,正是李三三。
在她身側,韓濯攜一頭戴幕籬的女子朝自己走來,韓濯與身旁女子皆是一身的天青色,雖隔著隨風微蕩的幕籬,看不清那人具體容貌,卻能從行止間窺得傳說中長寧公主的神仙風姿,而韓濯長身玉立,眉眼風流,口唇含笑,兩個人說不出得登對,看得姚申一呆。
“殿下,韓......駙馬爺。”
“何必客氣。”宋青瑛輕聲道,隨後轉身朝李三三輕聲道:“勞煩姑娘了。”
李三三歡天喜地應了聲好,背著手雀躍著要進房,卻被仆役攔住了。
“咦?”李三三挑眉道:“你是不想教你們家大人快些好麼,攔我做甚?”
“這位姑娘,莫要添亂。”
李三三火了:“你什麼意思?”
那仆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我可沒見過如此年輕的醫師,還是個黃毛丫頭,我家大人千金貴體,難道能隨便讓你醫治?”
“不知你家大人的貴體可貴得過公主殿下?”韓濯輕笑了一聲,微微側身,將宋青瑛讓了出來。
“小兄弟不必多慮,”宋青瑛的聲音輕飄飄地,像落在地上的雪,柔軟卻無溫度:“李姑娘在我幼時便侍奉身旁,即便是西京城的太醫,也未必就能說自己比她高明。三三,去吧。”
韓濯聽宋青瑛這番謊扯得臉不紅心不跳,莫名戳中了萌點,也不知一個在佛前修禪的公主和道姑是怎麼勾搭到一起去的,漏洞百出的措辭全靠他一臉氣定神閒的正經填上,拚命繃著嘴唇才沒笑出聲。
李三三朝那仆役吐了一下舌頭,在那人氣急敗壞的表情下大搖大擺進去了。
“哎呀呀......大人這病真是......”
李三三進了屋內,裝模作樣地把了片刻脈,接著就開始不住搖頭,一臉高深莫測,她說話的聲音平白高了好幾度,教屋外也聽得清清楚楚。
韓濯挑眉,也高聲道:“怎麼,三三姑娘,是大人的病不好治?”
“好治呀!大人這病,自然是好治呀,不過......”
“王大人一州命官,無論需要什麼天材地寶,照實了開藥就是。”宋青瑛道。
“殿下,要治這病,可不需要什麼天才地寶。”
“哦?”
李三三又提高了嗓門:“大人這病啊,我看是血塊淤積於腦,致使不能行動,昏迷不醒......”
李三三的餘光瞥見,這王大人的手,似乎微微顫了一下。
她趁熱打鐵道:“這病要治也不難,隻需要用利斧砍開頭顱......”
門口仆役的臉驟然變色,開口罵道:“你這庸醫......”
話沒說完,卻被韓濯一下子撈過來卡了脖子,被迫閉了嘴。
姚申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我的力氣自然是小了些,駙馬爺,你來用刀解決自然是更好。”李三三火上澆油。
韓濯一邊製住那仆役,一邊高聲道:“在下武藝勉勉強強算不上個廢物,可卻從沒為了救死扶傷給人開過刀,三三姑娘,不妨用鐵錐開顱,錘頭輔助,或能成行。”
“說得有理。”李三三叫道:“正巧我帶了,不妨現在就動手!”
那仆役掙紮著,從喉嚨裡擠出了一句:“殿下!會出人命的殿下!”
宋青瑛聞言寬慰道:“不會的,三三醫術高明,隻是會痛些,王大人要受苦了。”
李三三那邊高聲道:“既然人已昏迷,那我便不煮麻沸散了,直接動手吧!”
仆役兩眼一黑,幾欲暈厥,韓濯拚命忍著笑,又補了一刀:“放心,三三姑娘下手有輕重,不會傷人性命,最多也就是致人呆傻......”
隻聽得“叮叮咣咣”一陣響動,王大人光著腳蓬頭垢麵飛也似地連滾帶爬逃了出來,出門一個踉蹌沒站穩,“噗通”一聲跪在了宋青瑛麵前。
宋青瑛佯裝驚訝:“大人何故行此大禮?”
韓濯將王大人架了起來,見李三三追出屋內,便不動聲色地撒開了手,李三三一邊朝王大人走去一邊高聲道:“大人啊大人,眼下雖然醒了,但血塊猶在不能放任不管呐,您一把年紀怎麼還如孩童一般躲著醫師?不要鬨了,我熬一劑麻沸散,儘快開顱吧!”
王大人臉都綠了,拚命躲著李三三,在自家府邸撒丫子狂奔,失聲喊道:“殿下啊,韓大人,快教這姑娘收了神通吧,老夫沒病,我真的沒病......”
“真的沒病?”韓濯攔下了李三三,對氣喘如牛的王大人挑眉問道。
“沒病,沒病!”
“好,”韓濯道:“既然沒病,那如今我們能坐下說話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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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聽聞王大人勤政愛民,足智多謀。”
此刻,眾人正圍坐在廳堂之內,王大人已穿戴整齊,卻麵如死灰,滿頭大汗,李三三立在韓濯和宋青瑛身後,她好不容易戲弄了一回當官的,狠狠過了把癮,愈發顯得麵色紅潤,王大人和她對上目光,仍忍不住狠狠哆嗦,這姑娘看著邪氣得很,他生怕腦瓜子真被開了瓢。
“今日聽聞大人以身入局,斷得山匪幽禁命官冒名頂替一案,實是佩服,正欲上疏向父皇奏表。”
王大人狠狠一激靈,他沒想到是這種情況,湧上欣喜之餘,亦隱隱覺得哪裡不太對。
宋青瑛接著道:“一路來,我見蜀州饑饉,實是心中不忍,朝中雖然已撥出賑災的大量錢糧,沒成想杯水車薪,我在折子裡也會向父皇言明......”
王大人被嚇出了一身冷汗,皇上若計較起賑災糧的明細,查到自己頭上那還得了?
他慌忙道:“我們這荒僻之地怎敢勞動聖人憂心,我今日便當著公主殿下的麵帶頭捐銀五千兩......”
聞言韓濯也不由得一震,早就知道貪腐官員富可敵國不是虛話,但也沒想到王大人這塊肉竟然這麼肥,五千兩白銀說拿就拿,頓時看人的眼神都變了。
王大人哆哆嗦嗦地說完,對上駙馬爺一張俊臉,感覺自己成了眾匪環伺下的一隻肥羊,馬上就要被刮去全身的油水。
宋青瑛微微一笑:“如此甚好,不過我一路觀蜀地風光,著實是引人入勝,不愧是天下聞名的天府之國,怎能稱得上是荒僻之地,駙馬連夜挑燈查覽蜀州舊誌,倒似找到了蜀地今年旱澇頻發的根源所在。駙馬,這事我不大懂,你說與王大人聽聽。”
韓濯應了聲是,從袖中抽出卷軸展開,其長竟逾一米。
她立在王大人麵前,清了清嗓子,擺出長談的架勢來。
王大人頓覺不妙,隱隱感覺自己這一身羊毛將被薅禿。
半個時辰後。
“王大人,此工事若能重啟,那是利在當代也在千秋的大好事,百年後,後人也會為您修書立祠......”
韓濯分析了一大長串,在哪開山,在哪分水,在哪挖渠......王大人一邊聽一邊冒汗,韓濯這半個時辰的演講聽到他的耳朵裡就隻有兩個字:“銀子”。
“更何況,我觀蜀地有不少災民流離失所,連我們灌州都湧進來了一大批,招募災民以工代賑,未嘗不是應對此次災荒的良方,殿下覺得呢?”
宋青瑛頷首:“不錯,想來王大人親民愛物,自然樂意。”
二人一唱一和,全然把王大人的銀子當成了天上掉下來的,弄得他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可若不應,這兩個煞星真能教他保不住烏紗帽,甚至保不住項上人頭,隻能全數答應。
謝天謝地,這二人拒絕了留下用飯的客套話,在黃昏之時離開了刺史府,臨走之際,王大人似乎突然想起來什麼,不經意問道:“殿下,駙馬爺,那錢......那賊人如何處置?”
韓濯勾起了唇角,似笑非笑地道:“大人不必憂心,那夜醉春樓,賊人已被他江湖上的仇家手刃於刀下,我們趕過去的時候,他已屍首分家,那顆頭顱就躺在您腳邊。”
王大人狠狠一哆嗦。
待幾人已走,四下無人之際,王大人回過神來,才覺得雙腳虛軟,仿佛被人抽乾了力氣,踉蹌了幾步跌坐在地。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若他不這麼痛快地給錢,即便皇上不追究,說不準哪一日他就也成了斷頭鬼下去和錢兄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