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鼠遊戲(1 / 1)

韓濯和宋青瑛趕到玉壘山下時,李三三正指揮著幾個年輕人將五六個流民抬出帳外,見了他們隻是微微點了點頭,少見的嚴肅。

“三三,”韓濯帶著宋青瑛一路騎馬疾奔,在微冷的天裡額頭出了一層細汗:“情況如何?”

李三三看向被抬著的一個流民,他年紀不算小,但笑起來卻露出一顆小虎牙,一派孩子氣,今天白日裡還對她說自己有了事情做,吃飯才安心,乾活的時候數他最賣力,此刻卻麵色青白地躺在擔架上,呼吸粗重,喘得像破風箱,突然仿佛被卡了脖子一般喉嚨向上挺動幾下,沒及時翻過身,被自己的嘔吐物嗆住了氣管,咳了個驚天動地。

李三三忙命人將他放下,幫他處理好口鼻中的穢物。

四周此起彼伏傳來咳嗽和嘔吐的聲音,韓濯皺緊眉頭,問道:“出了這樣情況的有多少人?”

“十餘個。”吳鉤回答道:“症狀或輕或重。”

韓濯心裡隱隱不安,問道:“這病來得凶急,三三姑娘怎麼說?”

吳鉤搖了搖頭:“她還沒說什麼,隻教人先將病人移到一塊兒去。二公子,我們人手不夠。”

宋青瑛道:“我們方才已經和朗參軍說明了情況,請他幫忙多派些大夫來,人應該在路上了。”

韓濯方才聽李三三教人將病人移到一塊兒,眉毛忍不住一跳,將宋青瑛遠離人群扯了扯道:“小心是時疫,殿下,你不如先回......”

宋青瑛直接打斷道:“你在哪,我就在哪。”

韓濯剛想再勸,轉頭對上宋青瑛的眼神,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下去,卡了片刻才道:“那你小心些。”

時疫?

宋青瑛覺得哪裡不太對,但一時也沒反應過來哪裡出了問題。

“這個時節冷熱反複無常,說是時疫,也不無可能,隻是......”

韓濯停住了腳步:“阿瑛?”

宋青瑛突然抬起了頭,道:“灌州城內,我記得沒有幾個同樣患這種病的百姓。”

韓濯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不安來自於何處。

這場意外來得實在突然,若是普通疫病,為何又隻在這些流民中蔓延?

“你們來了。”

韓濯和宋青瑛回頭,見正是剛處理好一個病人的李三三,她發髻都亂了些,看來確實忙得焦頭爛額。

“你也小心些,不要自己也......”

韓濯話音未落,便被李三三打斷了:“放心,不會傳染。”

韓濯一顆心放了下來,卻很快又懸得更高,她壓低了聲音:“到底怎麼回事?”

李三三不動聲色看了看四周,將二人帶到了僻靜之處,確認四下無人後開口言簡意賅道:“是毒。”

韓濯心裡一驚,好歹沒叫出聲來,宋青瑛卻隻是微皺眉頭,仿佛並未出乎他的意料。

李三三道:“這毒不常見,尋常醫師也未必診得出來,中毒者的脈象和症狀與患了疫病十分相似,我若不是在江湖上走動多年,也未必認得出。”

韓濯急忙問道:“中了毒要不要緊,能治好麼?”

李三三一錘定音:“能。”

“我已開好了藥,叫人去熬煮了,但仍然需要好生將養,若是中毒過深,沒有三個月的調理是不成的。”

韓濯道:“用藥不必儉省,三三姑娘的醫術我信得過,你隻需忙好你分內事,不必顧慮,一切有我。”

李三三會意,道:“那我先回去了,病人若問我,我便如實......”

宋青瑛突然開口:“先不要。”

韓濯和李三三全部看向了他。

宋青瑛道:“便隻說,是蜀州那邊給了陳年舊米,發黴吃壞肚子。”

韓濯似乎有些明白他想做什麼,見李三三疑惑不解地看向自己,便道:“便依殿下之言,三三姑娘,還要勞煩你辛苦些。”

李三三嘀咕了一句,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韓濯承諾道:“等這陣子過去,請你喝好酒。”

待李三三走遠,韓濯看向宋青瑛道:“阿瑛是心裡有了成算?”

宋青瑛點了點頭:“若是過早叫那人知道我們看穿了這投毒把戲,未免會打草驚蛇。那人隱匿在我們之中,終究是附骨之疽,此次不成,還會有下次,我們難不成還要和他們玩什麼貓捉老鼠的遊戲?”

韓濯心下了然。

無論是將投毒之事公之於眾,還是讓人誤以為是時疫,都難免會造成人心浮動。而宋青瑛把這口黑鍋架在了蜀州那邊,投毒者達不成目的,自然還會二次下手。

“可我還是覺得奇怪,”韓濯道:“那位王大人教人下毒,是因為給了錢心裡不痛快,所以來故意惡心人?但他錢給都給了,不可能再收回去,他來這麼一出,僅僅是為了泄憤?”

宋青瑛搖了搖頭,心裡也在隱隱擔憂。

可到了第二日,二人才明白王大人的真實目的。

烈日當頭,韓濯才從刺史府裡出來,她剛剛接下一封來自西京的敕令,輕薄的一份敕牒拿在手上,卻重似千鈞。

秋老虎仍然暴烈,她卻遍體生寒,抬頭看了看高懸於頂的日頭,韓濯晃了晃眼睛,心裡卻空茫了一片。

若是昨日之前她接到這份敕牒,最多也就是有些壓力,主持修建岷江堰之時也會更加勤勉些,可如今......

韓濯不知自己是怎麼到了玉壘山下的,病患增多了幾個,但還在控製範圍之內。這些都是無家可歸的窮困人,看著昨日還活蹦亂跳的同伴一個一個倒下,誰還有心思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事之中,有幾個瞥見了韓濯,忙裝作一副勤奮的模樣來,鏟子舞得飛快,可更多的人連裝都懶得裝,一臉憂心忡忡,心不在焉地隨便應付。

韓濯回過神來,才發現宋青瑛早就跑到了她身邊,叫了她好幾聲,她甩了甩頭,勉強扯出一個笑來:“阿瑛。”

宋青瑛剛剛忙活著煮飯,額間係著普通的布巾,看了韓濯的模樣,宋青瑛皺了皺眉。

“我這回和吳鉤全程盯著,應當不會有人在過程中做什麼手腳。”宋青瑛道:“清之,你不大對勁,怎麼回事?”

韓濯張了張嘴,卻沒說出口,最後沉默著從懷中把敕牒掏出遞給了宋青瑛。

宋青瑛有些驚訝,但待他一目十行地讀完,不由得捏緊了拳頭。

“這個......混蛋!”宋青瑛不會罵人,最多也就是罵一句混蛋,韓濯在這種緊迫的情況下,也不由得被他引得勾了一下嘴唇。

“那王刺史定是在遞給聖上的折子裡添油加醋,對你主張重修岷江堰一事大肆渲染,說不準還把你說成了一個狂妄自大之輩,聖上才會將重修岷江堰之事全權交予你打理。另外還限製半年之期,要求明年開春必須落成......”

明年開春落成,不是不可能,但終究有風險,必要爭分奪秒,不可出任何岔子,而兩州刺史允準和聖上親自發敕令任命,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若在之前,即便中間出了什麼紕漏未能及時修繕好,也不過是多費些功夫,再花些王刺史的錢財和人力,再有不濟,灌州也能幫著補貼一些。可聖上的敕令,則砍斷了韓濯全部的退路,秋末開工,明春落成,這其中大大小小的事務責任,全落在了韓濯一人頭上,若中間出了什麼事情,或是這事做不成,丟官罷爵都是輕的,而王大人,自然能獨善其身。

最重要的是,王大人在這期間,隨時可能給韓濯使絆子,這次是下毒,便已經教工期大大延後,那下一回呢?更何況......

韓濯看向溪水邊的帳篷,時不時有病人痛苦的呻吟傳出來。

幾個乾著活的流民停下了鋤頭,抬頭看了看高照的日頭。

他們中的好多人被招募過來時衣不蔽體,麵黃肌瘦,每日裡流落街頭,靠著施粥和乞討過活,身上穿的粗布衣裳,還是招工後發下來的,韓濯還記得,他們拿到手時恍若捧著稀世奇珍一般小心翼翼。

那王刺史給韓濯使絆子,用這些人的性命做籌碼,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羞慚?

應當是不會的。

人命自古以來,就分貴賤。

韓濯突然有那麼一瞬間的衝動,她想現在直接快馬衝進蜀州,把那個每日裡過著聲色犬馬生活的狗屁王大人痛打一頓,甚至一刀砍了他,犯了大罪?那有什麼可怕?砍了王大人,再去西京砍了永王,再砍永王那尊貴的爹......這大齊來都來了,為何不痛痛快快地驚天動地被通緝一回?

但當然,隻是想想,任她韓濯三頭六臂,也沒那荊軻的能耐。

不過......

韓濯拳頭緊了又緊,她覺得自己如果這麼憋屈下來,一定會瘋掉,於是招呼也不打,翻身上馬,在宋青瑛的呼喚下直奔蜀州城門而去。

“她乾嗎去了?”李三三走過來問道。

宋青瑛回過神來,仍看著韓濯離去的背影,喃喃道:“應是找人算賬去了。”

李三三挑眉:“你不攔著?不像你。”

宋青瑛搖搖頭:“她做事向來有輕重,也隻是泄泄憤罷了,我能做的,隻有......”

李三三看著宋青瑛向帳內走去,忙跟上問道:“你要乾什麼?”

宋青瑛道:“今日煮的兩餐,我已經借口將王大人派來的監管人員支出去了,全程都是我們的人盯著,不可能出任何紕漏,可仍然有三人中毒。”

“所以呢?”

“三三,請你幫忙將那幾個中毒的人的粥碗拿過來驗一驗,彆讓人發覺,我們仍堅稱是那個狗官給了黴米。”

李三三了然:“明白了。”

“吳鉤兄弟!”

在溪邊打水的吳鉤應聲過來,恭敬道:“殿下。”

“下毒的人不是明麵上王大人派來的的那幾個,而是混跡在流民中。不要聲張,咱們也派幾個兄弟扮成新招的工,平日裡教他們多盯著些,尤其是飲食起居方麵,等下我親自去問中毒的幾位老伯,看看他們都接觸了誰,你教他們多留意。”

“是!”

“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能藏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