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殘陽夕照等到明月高懸,品香居門口仍然毫無動靜。
姚申覺得冷,被凍得哆嗦了一下,抬眼看向旁邊的韓濯,見她毫無疲倦之色,不由苦笑:“我說駙馬爺,您還真是心性非比尋常,在下佩服。”
韓濯回過神來,看了看姚申這細瘦的小身板,道:“姚兄若是覺得冷,不妨回屋去歇息一陣,夜深露重,小心風寒。”
“那韓兄你......”
韓濯笑了笑:"我一介武夫,皮糙肉厚得很,不妨事。"
姚申掙紮片刻,實在忍不住寒意入侵和逼上來的困意,道:“那在下先歇息一陣,有勞韓兄了。”
他們二人挑了品香居斜對麵的一家小酒館盯梢,隻要了兩碗素麵,便一聲不響地坐在門口等著堵人,酒館的小二看著犯嘀咕,倒也沒管,見姚申似乎有留宿的意思,忙滿麵帶笑地迎了上來。
姚申走到了門口,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並非長久之計,道:“韓兄,不如還是明日再說吧,你不知曉,這些酒樓裡麵多多少少暗中做一些皮肉生意,若真是在內尋歡作樂,今夜他們是打道回府還是留宿,還未可知。”
“來了。”韓濯沉聲道。
就在他們說話的當口,品香居湧出了一波人來,為首的兩個也不知在相互吹捧什麼,攀談了一陣便高聲大笑,都醉醺醺地帶著一身酒氣。其中一個更是放蕩不羈,談笑間摟了身旁一個美人兒,大庭廣眾之下動手動腳。
這應當就是蜀州刺史和錢鈞了,韓濯暗道。
她想到這兒,回頭便想要叫上姚申跟上去。
“姚兄,這兩個哪一位是......”
韓濯止住了話頭。
姚申的眼都直了,看上去仿佛見了鬼,韓濯喚了他兩聲:“姚兄?”
姚申愣愣地轉向她,好像還未晃過神來。
“怎麼回事?”韓濯問道。
“這不是錢師兄。”
什麼?
韓濯皺了皺眉。
“當真?”
“千真萬確。”姚申道:“我雖沒見過錢師兄幾次,但是決計錯不了,這人雖然同樣方麵闊耳,麵目上有些許相似,但是不是自己師兄,我還是認得出的,再者說錢師兄性子最是敦厚溫和,而此人行為放蕩,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一股跋扈,怎可能是他?”
這人若不是錢刺史,又會是誰?
韓濯心中疑竇叢生,拉起姚申道:“走。”
本來打算看看他們今夜住在哪,好方便明天一早堵人問個清楚,姚申還抱著一點自家師兄有難言之隱做出權宜之計的希望,而此時此刻人都未必是真的,不妨直接試探。
那小二看二人轉頭就走,到手的生意落空,暗地把這兩個吝嗇鬼八代祖宗全問候了一遍,今年普通百姓過得艱難,他更加看不上這些衣著光鮮的公子哥,罵罵咧咧地擦桌子:“看著人模狗樣,兜裡一個子兒沒有,怕不是在哪家賭坊輸得吊蛋精光,叫了兩碗素麵就讓幫著喂馬,摳成這樣他媽的以後娶個老婆也是跟彆人跑了......”
“王大人,我帶的酒的確不錯吧。”
王大人帶著醉意笑道:“老夫這麼多年,還沒喝過如此清冽的酒,入口醇厚,如墜雲端,飄飄然如羽化登仙矣,也是托了錢兄的福,才能有如此口福。”
“錢鈞”大笑,隨後道:“既如此,那不妨我們明日再聚一次,不醉不歸?”
“正合我意,明日醉春樓的婉音姑娘掛牌,錢兄不妨同往,美酒配佳人,也不枉這一壺難得的桃源醉......”
跟在後麵的韓濯眼皮一跳,不由得走快了幾步。
“錢大人!”
那二人聞聲回頭,與韓濯目光交彙。
王大人見來的是一個芝蘭玉樹的公子哥,身邊還跟了個看上去一臉苦相神情恍惚的病秧子,料定來人非富即貴,停步道:“閣下是......”
韓濯注意到,“錢鈞”的神色閃過了一絲慌亂,當機立斷地賭了一把:“這位,想必是蜀州刺史王大人吧,我表兄初來乍到,有勞您照料了......”
王大人立刻道:“原是錢兄的表弟,果然是一表人才,失敬失敬,我和尊兄甚是投緣,何來照料之說,未免太客氣了。”
姚申在一旁不明所以,但看駙馬爺臉不紅心不跳,料定她必有計策,便隻是閉了嘴不吱聲。
“錢鈞”很快神色恢複了正常,道:“多年未見,表弟怎麼今日才想著來看看我?”
這人倒也不傻,韓濯心中暗道,親近的“表弟”自然熟識相貌,認得出他不是真正的錢鈞,因此他推測韓濯八成隻是多年未見的遠房親戚了。
“我從巴州去京城,想著表兄在灌州赴任,便想著順路看望你,經朗參軍告知,才特地轉來這兒看你。”韓濯皮笑肉不笑道:“彆來無恙。”
姚申對駙馬這信口胡謅的本事佩服地五體投地,膽子也大了不少,但聽王大人點到他時,還是緊張得腦子一片空白。
“這位是......”
韓濯見姚申不頂用,忙替他回答道:“是在下的好友,他與我結伴同行,去京城拜訪老師。”
王大人道:“敢問閣下的師承何人?”
姚申腦子沒轉過彎來,坦白道:“師承不敢,曾受內閣大學士張安先生提點,特地去拜訪他老人家。”
王大人大喜:“錢兄,這位原來是你的師兄弟,是緣分啊!二位隨我來,我為二位尋個好住處下榻,明日我設宴款待二位,薄酒素菜不成敬意,請務必賞光。”
錢刺史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極難察覺,可韓濯還是捕捉到了。
糟了。韓濯心道。
姚申這一句話,說不準會為他二人招致禍端。
“那我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韓濯笑著,麵不改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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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濃。
王刺史的確是大手筆,給他們安排的住處舒適氣派,還多虧了張閣老的名頭,才讓二人得到了這種待遇,他樂意接待“錢鈞”這麼些時日,恐怕也是同樣的緣由。
官場上能混得風生水起的人,靠得未必是什麼才高八鬥。但大多數都長袖善舞,極擅長在上司麵前刷印象分,姓王的能做到刺史,這種本事定不可小覷。
“韓兄,你可真是嚇死我了,我......”
"噓!"韓濯將手指放在嘴邊,嚇得姚申捂住了嘴。
韓濯四處轉了一圈,才返回來對他輕聲道:“小心隔牆有耳。”
姚申咽了口唾沫:“有麼?”
韓濯挑了挑眉毛:“現在沒有。”
現在沒有,那就是之後說不定有,姚申哪裡經曆過這些,心臟怦怦直跳,他萬分感謝朗祁月叫了韓濯過來幫忙,這個情況超出了他的預期,如果沒有韓濯,他完全不知道如何處理。
韓濯不太打算和他解釋靈山村的事,她方才聽到“桃源醉”一詞,便猛然想起當時靈山村內,被刺激得精神失常的那個老爺,似乎也姓錢,她心裡隱隱有了猜測,但這些還需要進一步確認。
她心裡打定了主意,有了初步的計劃,不過......
她看向姚申失去血色的臉。
這家夥是個礙事的。
“那我們下一步怎麼做?”
韓濯笑笑,對他道:“吹燈,休息。”
“啊?”姚申迷茫:“我們還真去赴宴,露餡了怎麼辦?”
韓濯點頭:“去。”
不過,去的是我,不是你。她心中暗道。
姚申還滿心以為他們真能平安無事地等到明日赴宴。
姚申剛剛還在刺史麵前自報了師門,“錢鈞”定然會覺得等姚申到了京城見了真錢鈞的老師,兩人相談之時聊到自己,保不齊會發現端倪,像張閣老這等重臣摻和進來,自己這個假身份可就岌岌可危了。
所以,姚申和韓濯最好今晚就悄無聲息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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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子夜,雲間小築客棧內,燈火已熄,幾個房間中還傳出輕微的鼾聲。
此時月破雲來,將花園照得一片銀亮。
寂靜中,後花園的小徑處卻有微聲響動。
三個黑衣人穿梭在花葉其間,腳步聲放得極輕,若不是此時月光清亮,即使是眼力再好的人都極難發覺。
三人到了一個房間之外,輕悄悄地停了下來,似乎是在仔細聆聽裡麵的動靜。
少頃,那房間的窗紙被一竹管戳破,屋內源源不斷地湧進了白霧般的粉末。
過了大約一刻鐘,室內仍是毫無動靜。
其中一個黑衣人點了點頭。
另一個接到信號,迅速撬開了房門,三人同時衝進了房內。
月光照亮了屋內的情形。
兩個年輕公子臥在床上,似乎已人事不知,為首的黑衣人輕聲笑了一下,將手一揮,其餘兩人會意,將屋內的兩個人負在背上背了出去。
整個過程堪稱神不知鬼不覺,直到離開雲間小築,似乎仍然沒人發覺。
“大哥,我們把他們背去哪裡處理?”
為首的黑衣人道:“自然是背去城外,老大讓我們處理得乾淨一些,自然不能在蜀州城內見血。”
月光照亮了其中一個年輕人的麵目,長眉入鬢,玉麵紅唇,倒是一張人中龍鳳的臉。
為首的黑衣人一頓,捏起了那年輕人的下巴細看。
那人呼吸均勻,被他掐得口唇微張,顯然是中了迷藥,現下毫無知覺。
“嘖。”那黑衣人輕聲道:“可惜了。”
他鬆了手,讓那年輕人的頭猛地垂了下來:“快點,速戰速決。”
城外秋風淒緊,餓殍仍在路旁無人收屍,有幾個已經被剝了個精光,就剩下一副沒什麼用的殘軀,因著過於細瘦,和白骨也沒什麼區彆。
“大哥,我們要不要先...”兩人眼中現出貪婪的光,對為首那人道。
“動作快點!”那人似乎厭惡極了,在一旁抱起肩膀,並不動手。
那兩人得到應許,眼冒精光,迅速在人事不省的兩人身上搜刮起來。
“這個長得真不錯,就這麼解決了怪可惜的。”其中一個道。
另一個白了他一眼:“少節外生枝。”
“都在我們手裡了,能出什麼岔子!”那人道:“不行,爺們兒這兩天身上不爽利,這幾天都沒收成找醉春樓的小倌兒們泄火,難得碰著這麼一個美人兒,不動心思不是男人。”
為首的那個黑衣人背對著他們兩個,聽了這話皺了皺眉,倒也沒阻攔。
“你要不要也試試?”
“我他媽沒這癖好。”
“那你他媽還看,要一起咋的?”
另外一個罵罵咧咧地轉身了。
這人咽了下口水,摸上了地上人毫無知覺的臉,觸手溫軟細膩,他喉結滾動了一下,伸手去掀雪白的衣襟。
碰上毫無知覺的美人脖頸的刹那,他對上了一雙鋒銳的眼睛。
霜雪一般的殺意讓他神魂驚懼,還未來得及發出一聲喊叫,頃刻間,被抽出的短刀劃破喉嚨,一刀斃命!
鮮血濺出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裡格外清晰。
韓濯飛速站了起來,手中寒刃仍在滴血,似乎粘在了袍子上一點,她嫌棄地一皺眉,“嘖”了一聲。
“臟死了。”
這袍子袖口曾經破過,還是宋青瑛給她補的。
剩下的兩個黑衣人望向三米之外的韓濯,皆是目眥欲裂,這人結果一人性命隻在電光火石間,一張俊麵在幾點頰上鮮血的映襯下,仿佛閻羅。
韓濯把短刀插回腰間,將那已經死透了的黑衣人身上長刀提在手上,輕笑:“還是長的趁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