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南北的天氣迥然不同,秋日的午時,灌州的太陽依舊毒辣,照得韓濯眯起了眼,額角的汗珠流到了眼睛裡,發澀地灼痛。
她麵前的書冊堆得像小山,宋青瑛的辦法好是好,可難就難這在一開始的工作量,一大批流民蜂擁而至,韓濯手中的朱筆都呲了毛,寫得手腕酸痛,蓋印蓋得手鬆下來時忍不住地抖。更令人頭大的是,大多數流民說的都是一口蜀州土話,嘰裡咕嚕聽著十分費勁,韓濯一開始一頭霧水聽不懂,到後來聲嘶力竭地對著喊,兩個時辰下來已是口乾舌燥,額頭沁出一片細汗。
韓濯瞬間對下基層紮根群眾的公務員們產生了崇高的敬意。
好在此時人已經少了不少,韓濯活動了一下脖子,被人遞了一碗綠豆水來。
韓濯抬眼,見是李三三,笑著接過:“怎麼今日這麼懂事了我的兒?”
李三三瞪了她一眼,在她準備一飲而儘時踩了她一腳,韓濯雙手一抖,湯潑在前襟小半碗。
“哎呦,脾氣真大。”
韓濯忙不迭用手去擦,被李三三笑著罵了一句“活該。”
一碗解暑的湯下去,韓濯覺得渾身都鬆快了不少,她道了謝,長長地緩出了一口氣。
李三三說道:“不用謝我,又不是我要給你拿的。”
韓濯疑惑地看向她,就見李三三努努嘴,韓濯順著看過去,剛好看見宋青瑛彆開了眼。
“看來心裡還是掛念我的。”韓濯心裡浮現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這個,意識到這一點,她苦笑著搖搖頭。
宋青瑛換了一身輕便的青色短衫,頭發簡簡單單地挽起來,正在給麵前背著孩子的大娘盛粥,此時他褪去了玉簪金釵,整個人無一絲矯飾,倒更顯得氣度出塵,活脫脫壁畫裡下凡救苦救難的小神仙。
韓濯盯著他那一截雪一樣的腕子看了一會兒,有些恍惚地心道:“明明在京城時,還是個繡羅衣裳,貼金飾銀,漂漂亮亮錦衣玉食的嬌貴小公主,跟著自己又生病又遭罪,又是被追殺又是進土匪窩,就沒怎麼見她開心地笑過,病沒好多久就來乾活,還每天替自己夙興夜寐地管賬......換位思考一下。如果自己養這麼個寶貝女兒,突然有一天被一個不靠譜的黃毛拐跑了受苦,自己撕了那黃毛的心都有。”
“欸,欸!”李三三見韓濯自顧自發呆,不耐煩地叫道。
見韓濯回了神,李三三歎了口氣:“我說,你倆到底怎麼回事,又吵架了?果然古話有道理,‘貧賤夫妻百事哀’,之前在西京你倆還那麼要好,自從你倒了黴,好像你就三番兩次惹人家生氣,要我說啊,你還是放放你那......”
"彆說了!"韓濯有些煩躁地說道。
李三三自覺戳到了痛點,看韓濯這樣,更加恨鐵不成鋼:“我還以為你還有點不同,果然啊,天下男人都免不了這個德行。”
其實這回他倆的矛盾根本不在這,可是李三三說的正巧戳在了此時韓濯的心口上,若是她還是京城裡風光無限的狀元郎,她自己和宋青瑛,是不是會有更多選擇和轉圜的餘地。
她沉默片刻,突然出口問道:“那怎麼辦?”
李三三沒料到她真的虛心求教,意外地瞧了她一眼:“誰知道怎麼辦,殿下為什麼不高興?你應該比我清楚啊。”
韓濯問道:“他到底怎麼跟你說的?”
李三三確認宋青瑛沒繼續看過來,開口道:“他沒說什麼彆的。”
“不過要不是他攔著,拚命幫你解釋,我就要揍你了,我可不是他,還顧著你受傷不受傷,當時我看見他跌在地上,還以為你膽大包天,還沒到功高震主的地步呢,就敢打金枝!”
韓濯白了她一眼:“我可沒有那麼沒品。”
再說了,就宋青瑛這樣細皮嫩肉的樣子,誰下得去手?
“出了什麼問題,你要主動跟人家說,他是個悶葫蘆,難不成還指望他把餃子倒出來給你?”
韓濯覺得有道理,但做起來又談何容易,不由得深深歎了一口氣。
早知道就不推開他了,親一口又不會死,等他親完清醒了再好好問問不就成了?該坦白的坦白,如果能掰直就掰直,總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給她遞一碗湯都需要隔著李三三。
“請問,錢刺史現在可在府上?”
韓濯抬起頭,見麵前立著一書生打扮的男子,身形清臒,眉目間似有愁容。韓濯起身見禮:“錢刺史此時不在灌州,閣下找錢刺史有何貴乾,若事態緊迫,不妨告知在下,或者稍後片刻,晚些時候在下帶您去見朗參軍。”
那人仍抱希望:“錢刺史大概幾時能回來?”
此時,韓濯邊上飄過來一聲冷笑:“誰知道?說不定錢刺史打算在蜀州過冬呢!”
韓濯回頭,見朗祁月不知何時站在了韓濯邊上,他麵向韓濯時立刻換了一張臉,親切道:“辛苦駙馬爺了,有勞幫我們收拾這沒人管的爛攤子。”
韓濯敏銳地察覺到,這兩人八成認識。
晚間,刺史府內。
“多謝,沒想到灌州也有這樣的好茶。”
朗祁月陰陽怪氣:“難得,我們這小地方的粗茶淡飯,伺候不了京城的貴人。”
“朗兄,陳年往事已經過去,何必這樣,讓駙馬爺看笑話?”
韓濯默默喝茶,豎起耳朵,權當自己不存在。
“有意思,有些事是你說不計較便能不計較的?是了姚申,你們這種人向來臉皮夠厚,張閣老的學生嘛,也不奇怪,那錢鈞更是屍位素餐草包一個,留下爛攤子自己跑去蜀州巴結長官遊山玩水,忒不要臉!”
“錢兄絕不是那樣的人!也請朗兄更不要妄議我的師長!”
“若是什麼罪名隻需要一句‘不是那樣的人’便能指望旁人信,豈不是亂了套?”
姚申歎了口氣,緩緩道:“朗兄,從前的事我的確有錯,可錢兄他從未對不起你啊,我實話說了吧,是老師派我來的,三個月了他沒有絲毫消息,若是真出了什麼事,可怎麼辦才好?”
朗祁月聽了這話也愣住了:“幾個月?”
“算起來,自他離開京城已是三月有餘。”
韓濯和朗祁月對視一眼,皆是有些驚訝。
這西京和灌州雖然隔了崇山峻嶺,但說什麼用上半月也到了,算起來韓濯因著路遇悍匪受傷,還耽誤了四五日,就算如此也僅僅用了十天,三個月前錢鈞離京,怎麼一個月前才赴任?這中間的路途竟然走了兩個月麼?
朗祁月也有些迷惑,連帶著怨氣也消解下來。聽完二人陳述,姚申皺緊了眉頭:“錢刺史此時確實在蜀州麼?”
朗祁月道:“蜀州的王刺史來過信,應當不假。”
姚申起身,在屋內踱了幾個來回:“錢兄最是尊師重道,照常來講,剛赴任便會寄給老師信函問候,老師記掛了整整三月,卻音信全無,這太反常了,不行,朗兄,駙馬爺,我要去蜀州一趟,就此告辭。”
“等一下!”朗祁月叫住了他,見他回頭,踟躕了一下便道:“茲事體大,涉及到整個灌州,私人恩怨暫且放一放,我們灌州也需有人與你同去。”
可此時灌州正是最需要人手的時候,該派誰去?其實答案很清楚了,韓濯初來乍到諸多事務不熟悉,再加上她還算是個武官,外派正好,但朗祁月實在不敢開這個尊口去使喚她。
見兩道目光都熱辣辣地射向了她,再裝死似乎不管用了,韓濯隻好主動道:“我去吧,若是刺史真是出了什麼事,若有危險帶上我好歹能抵擋一陣。”
朗祁月喜道:“那便多謝駙馬爺!”
“那公主殿下,還有勞您多加照顧了。”
朗祁月諾諾應是,韓濯歎了口氣,自己這一路來,遇見的一些什麼破事,這整個大齊,天底下好像就沒什麼安生的地方,隻期盼她此次跟隨姚申不要掛彩便好,她如果再挨上幾刀,可未必還能保住一條小命。
正好離開灌州一陣子,讓宋青瑛那邊先涼一涼,冷靜些對彼此都有好處。
從朗祁月那邊回來,夜已深沉,宋青瑛的房間裡燈還亮著,照理來講,自己是應該和他道個彆的。
韓濯輕手輕腳走到了房門口,做賊一般隔著門看了一會兒。
到底沒膽子敲門。
她起先踟躕著天人交戰,可後來不知怎地隻是完全放空著發呆,她愣愣地盯著窗紙上宋青瑛精巧的臉部剪影,他應該還在清點灌州近三日施粥的米賬,劈裡啪啦的算盤聲在有些蕭瑟的秋風裡若隱若現。
夜裡冷起來了,也不知道他添衣了沒,韓濯想道。
宋青瑛的睫毛很長,韓濯看著模糊的睫毛剪影時不時地上下翻飛,想道:“是了,他從來不需要人操心,以往都是他提醒著我穿這個穿那個。”
後日就是中秋了,自己不在,也不知宋青瑛怎麼過,灌州不比西京,沒有熱鬨的花市,也沒有文人墨客題詞吟詩,他這是第一回離開京城,過一個無法團圓的中秋,他心裡會不會不好受?
宋青瑛站了起來,似乎活動了幾下肩膀,韓濯猛地從胡思亂想中驚醒,在宋青瑛推開窗戶之前迅速躲在了柱後。
他在窗邊看了很久的月亮。
韓濯靠在柱子上,不知道在想什麼,幾棵古槐的影子投在庭下,如同水中藻荇。
宋青瑛看了多久,韓濯就站了多久。
月光清亮。
最後,他好像輕輕呼了一口氣,聽起來歎息似的。
窗戶合上了。
韓濯終究還是沒推開那扇門,她又站了一會兒,等屋內的燈火徹底熄了,才輕輕悄悄地離開。
而一包油紙包的桂花酥,則靜靜躺在了鬆青瑛的房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