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陳情(1 / 1)

宋青瑛的大腦一瞬間空白,周圍的刀劍聲,喊叫聲都模糊起來,好像隔了一個世紀那麼遠,耳內針紮一樣嘯叫,他好像突然什麼都看不見了,隻能跪下來,無措地去摸韓濯的臉。

他的手被握住了。拇指上的紅痣燙得他一哆嗦。

“我還沒事……撐得住……”

宋青瑛突然又能看見了,他喘了幾口氣,見韓濯掙紮著借著刀站起來,順便砍了一個試圖趁人之危的山匪。

“走!”

宋青瑛被韓濯護在懷裡奔跑,他的眼睛被韓濯死死捂住,隻能聽見刀刃相碰撞的聲音,他一邊跑,一邊控製不住地淌下淚水。嘴唇張了張,卻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韓濯現在怎麼樣,唯一能確認的就是她的心臟還在跳動,他的心要被扯爛了,那往韓濯身上招呼的刀劍都實打實地砍在了他心口,戳得稀爛,流下鹹津津的血來。

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恨過自己。

韓濯帶著宋青瑛衝了出去,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左腰的疼痛似乎和自己的感官剝離了,好像靈魂已置身事外看著自己困獸猶鬥。她知道這是腎上腺素暫時的作用,但她不敢往深處想。

前方密密麻麻攔著路的山匪被切瓜砍菜一般砍翻,有幾個根本無意攔路的倒黴蛋沒來得及叫出聲就被一刀封喉,驚呼被拋在身後,熱血糊滿了韓濯的視線,她徹底殺紅了眼。

喉嚨間湧起腥甜的氣息,肺腑疼痛,她卻隻覺得痛快,似乎解開了封印一般,要把餘下的壽數在今晚燃儘。

這是韓家人的本性,還是她韓濯的本性?如今她不再執著分清。

前方似乎不再有阻礙,她仍提刀攬著宋青瑛疾奔,不敢停歇。

過了有多久呢?

她不記得了,她奔跑的速度漸漸慢下來,懷中宋青瑛帶著哭腔叫她,韓濯終於脫了力,麵朝下跌倒在滿是泥濘的路上,似乎再也不會醒來。

……

有冰涼的東西砸在她的臉上。

“我還沒死麼?”韓濯想道。

她在緩慢的移動。

“一任風霜刮醉骨,…重添新酒輕浮屠……

是宋青瑛的聲音。

她微微清醒過來,身下的觸感是柔軟的,隨後左腰的疼痛鋪天蓋地傳來,灼燒一樣刺激著神經,短刃還埋在血肉之中,凍得人哆嗦。

她呻吟了一聲,身下的柔軟似乎突然僵住了。

“你忍一忍,我們找個地方,千萬撐住了,求求你……”

“阿瑛……”

“彆說話!”

這聲音帶著哭腔,一半是擔心,一半是累哭的。

他其實背著韓濯走了很久,韓濯比他長了些年歲,也高了一大截,宋青瑛全靠著一點信念撐著,可是顧忌著山匪會追上來,不敢懈怠,小腿灌了鉛,氣管充了血,仍隻能咬牙堅持。為了轉移注意力,他已將韓濯寫的詩文從頭到尾默念了一遍,被壓得眼前發黑,走了四五裡,終於難以為繼。

雨稀稀拉拉落下來,他不敢停下,隻能背著韓濯一點一點匍匐爬行,他不能多想,自己身上的韓濯說不定不知什麼時候就成了一具死人,光是這種念頭一出現,他就要發瘋。

韓濯又沒聲音了。

雨勢越來越大,再這樣下去,傷口被雨水泡過,鬼神難醫,必須要找個地方避雨才行。

宋青瑛咬住了嘴唇,眼淚無聲滾落下來。

突然“嘚嘚”的聲音傳來,宋青瑛心跳停了一拍,隨即空白了一瞬的腦子飛快轉動起來,他爬起來,拖著人事不知的韓濯躲進了路旁的草木中。

聲音越來越近。

宋青瑛握緊匕首,屏住了呼吸。

“嘚嘚,嘚嘚……”

隨著來者在路口出現,宋青瑛握著匕首的手驟然鬆了下來。

是小灰驢死鬼,不知它的主人如何了,但它一路從靈王廟跑過來,竟是毫發未傷。

“呱——”

宋青瑛吹響了韓濯送的青蛙哨。

韓濯在一陣顛簸中醒來,宋青瑛正砍下把她捆在小灰驢背上的枝條,將她挪到了山洞內。

宋青瑛已經在洞內生了火,這山洞不小,容得下兩人一驢,韓濯張了張嘴,卻沒力氣再說話了。

宋青瑛想讓她躺得舒服點,把她安置在了一塊相對平坦的石頭上,雨勢好急,水汽侵襲到山洞內,韓濯嘴唇發白,冷得打顫。宋青瑛無法,隻得把她向火堆旁移了移,握緊了她的雙手。

好像在握一個死人。

宋青瑛有些慌,問道:“清之,清之,你聽得到我說話麼?”

韓濯嘴唇動了動。

“什麼?”

“拔…拔了”韓濯喃喃。

宋青瑛傻了:“拔,拔什麼?”

韓濯沒力氣和他解釋,垂下了頭。

宋青瑛當然知道,這短刀不能不拔,可是萬一拔了,韓濯當場死於非命怎麼辦,他不敢賭。

韓濯手指動了動,意圖讓宋青瑛鬆手,宋青瑛強行鎮定下來,仔細分辨韓濯在說什麼。

“衣服……解了…裡麵有……能用”

宋青瑛抹了一把臉,聽懂了一半,他小心地把傷口處的衣料裁開,解開了韓濯的衣袍。

最後一層裡衣除去,宋青瑛如遭雷擊。

他徹底懂韓濯方才是什麼意思了。

一層又一層的布料緊緊束縛著韓濯的胸膛,隨著韓濯略顯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那屬於女性的特征沒有完全藏匿住,在束胸上方隱隱可見。

“什…什麼……”宋青瑛片刻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臣…犯了欺君大罪……”韓濯眼睛直了,雙手痙攣了一下,撐住一口氣道:“並非有意瞞騙殿下,請殿下……”

“你彆說了,彆說了!”宋青瑛嚇死了,腦子被一堆東西糊住,完全理不明白。可是亂七八糟的東西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他飛速找到了目前的關鍵:“清之,彆管這個,怎麼辦,我現在怎麼辦?”

“難為你……”韓濯烤著火,暖和起來,微微清醒了些:“把刀拔了,用帶子包好...不能這麼繼續插在身上……”

那短刃入了寸餘,不知道有沒有傷及臟器,可是宋青瑛不敢,心臟狂跳:“不,不行……我下不去手……”

“剛才還那麼狠…敢拔刀就往匪首身上招呼……”韓濯苦笑。

“不一樣,清之,不一樣……”

宋青瑛抓著韓濯的右手,不停發抖。

“那殿下閉眼……”

像往常一樣,韓濯又捂住了宋青瑛的雙眼。

宋青瑛被她唬住了,以為她是要自己閉著眼睛拔刀,剛定下神,他就聽見了鐵器與血肉摩擦的聲音。

“唔——啊!”

宋青瑛愣了。

黑暗中的觸感更加清晰,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濺在了自己的臉上。

是韓濯的血。

韓濯再捂不住他的眼睛,右手垂下來,身體像擱淺的魚一樣抽搐了一下。

“當啷”一聲,短刀從她的左手滑落,那腰間的傷口仍不斷湧出血來。

她竟是自己提著一口氣,把刀拔了出來。

宋青瑛悔極,簡直想以頭搶地。可眼下止血才是正事,他不想去解韓濯的束胸帶子,可是自己和韓濯的衣袍已經渾身沾滿潮乎乎的泥土,哪能包紮?

他哆嗦著緊緊按住了韓濯腰傷周圍,以減緩血液流速,韓濯喊了一聲,痛暈了過去。

是暈了,不是死了,宋青瑛不希望是第二種可能,乾脆不想。

他眼淚流了滿腮,三兩下解了極長的束胸帶,裁成兩段預備包紮,又將刀擦了,在火上燒了燒,狠下心去剔除掛在傷口周圍的爛肉來。這一套動作下來隻在瞬息之間,長寧公主哭歸哭,一點沒耽誤救人。

宋青瑛把刀子燒熱,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把燒熱的刀背按在猙獰的傷口上止血,韓濯硬生生痛醒了,叫喊著掙紮,宋青瑛不知道哪裡的力氣把她按住了,一麵哭一麵崩潰大喊:“你先彆醒!”

不知道是疼得還是氣得,韓濯很快又暈了。

韓濯再醒來時,天際已微微發白,她的血已經止住,剩下的半截束胸帶也重新好好裹上了,但是幫她的人不敢用力,隻是輕輕纏上打了個結,周身衣物也重新披好。應該是聽見了動靜,背對著她的人回頭。看見韓濯終於睜眼,宋青瑛驚喜地撲到近前。

“清之,你怎麼樣?”

“水......”韓濯喃喃。

宋青瑛抹了抹因淚痕而緊繃的臉,吸吸鼻子,拿樹葉引了些雨水來喂給她。

韓濯潤了潤嗓子,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麵對長寧公主。

拖延的問題不會消失,總有一天要重新清算。

“死鬼呢?”韓濯問道。

宋青瑛幫韓濯擦了擦流到唇角的水:“你一天沒吃東西,我怕你醒來餓,就......”

沒等他說完,韓濯嚇得一激靈:“你把死鬼宰了!?”

這一下牽動了傷口,韓濯疼得呲牙咧嘴,宋青瑛趕緊安撫:“沒有,本來要,結果它好像發現我要乾什麼,沒等我拿刀就跑了......現在隻有這個。”

韓濯嘴裡被塞了一串果子,她條件反射咬下,被酸得皺起了眉。

“我隻能找到這個了。”

韓濯看了看宋青瑛的表情,最終還是不動聲色咽了下去,沉默片刻,她緩過來又一陣眩暈,突然覺得荒謬,輕輕笑道:“殿下昨夜拔刀都不敢,今日...怎麼就敢殺驢了?”

宋青瑛不敢讓韓濯多說話,又怕她像死人一樣不說一句話,糾結片刻,他道:“我什麼也沒殺過,但是我現在不怕殺人,也不怕殺驢,什麼也不怕,我隻怕你死......隻要你彆死......”

他又說不下去了,有些哽咽,但是沒再流眼淚。

他好像心裡難過得要命,垂下了頭,把臉頰貼在了韓濯冰涼的手掌心,尋求慰籍一般輕輕蹭了蹭。

“你疼不疼?”

疼得要命,這輩子沒這麼疼過。

韓濯終於摸到了公主殿下的臉,果然手感良好,像糯米團子。

“殿下…”宋青瑛抬頭。

“您不怪臣麼……臣犯了大罪,若是聖上得知,一百條命也不夠…”

宋青瑛這麼伏著身子難受,乾脆側躺在了韓濯身邊:“他不會知道的,我也不在乎,你是男是女,是姓熱還是姓寒都無所謂,我隻知道你當初救過我,我一輩子都感念……”

韓濯被他說得心口發熱,緩緩閉了一會兒眼睛。

駙馬是個女人,宋青瑛此刻,才真正在生死攸關的掙紮後反應過來這個事實,他看著韓濯的側臉,心裡有一根酸澀的弦,一跳一跳地扯著疼。

駙馬其實年紀也還小,未及加冠,臉上還帶著一點稚氣,但她成名太早,平日裡又行事果決思慮周全,對自己下意識地回護,常常讓人忘記她還是個剛剛入仕的半大孩子。

韓濯眼下一片青黑,她又緩緩睜了眼,偏頭看著宋青瑛,他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自己,原來雪白的小臉沾上了血水與泥水,眉間奪目的紅痣也被黑塗塗的泥點子蓋住了,頭發淩亂,神色淒惶,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殿下,臣真後悔,把你帶出京受罪,當初…我也不該與殿下鬨脾氣,讓你傷心…殿下這樣的金枝玉葉,合該……”

“清之,求求你彆說了,我不是金枝玉葉。”

宋青瑛惶恐著,拉住韓濯的手:“我當初不是鬨脾氣,也不是舍不得京城,我是覺得對不住你。清之,如果我當初不和李三三把你攪進去,你就不會被貶官出京,是我害了你。”

韓濯自認識他起,就沒聽過他一股腦說這麼多話,有些發愣,宋青瑛又顫抖著道:“我是不知道怎麼麵對你,不知道拿什麼待你,你對我那樣好,一定不會怪我,但我承擔不起,清之,你的好我沒辦法心安理得,我騙了你……”

“傻殿下,彆哭……”韓濯眼前有點模糊,聽著哭腔下意識給宋青瑛擦眼淚。

“我沒有哭,清之,我騙了你……”

什麼?

她聽見宋青瑛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說的什麼,她沒聽清。

我是快死了吧……韓濯想道。

她又沒聲音了,宋青瑛摸上韓濯的額頭,觸手滾燙。

怎麼辦,怎麼辦?

他一骨碌爬起來,看著徹底亮起來的天。

對,找人!先找人!

清晨路上,一個騎著青牛的女人正背著竹簍采藥,雨後晴空如洗,天高雲低,她忍不住開始哼起小曲兒。

突然從路邊滾過來一個渾身臟兮兮的少女來,見了女人如同見了救兵,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救人!求求大姐,救救我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