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寧愛憎(1 / 1)

“叮鈴,叮鈴…”

是什麼在響?

韓濯覺得清爽的風拂過自己的臉,耳邊似乎有清亮的泉水一般叮咚流泄。

好像誰在一勺一勺把藥喂進自己口中,韓濯條件反射吞咽了下去,那人驚喜地叫著什麼,袖子拂過自己的臉頰,帶來很熟悉的白檀香味。

韓濯睜開了眼。

木窗上懸著黃銅風鈴,日色已漸暮,從窗外看去,緹霞滿天。

她正躺在一張木床上,身上的灰土和血跡被擦得乾乾淨淨,傷口仍然一跳一跳地疼,雖然渾身酸痛,好在意識稱得上清醒。

衣服也被換過了,不過…是女式的。

“清之!”

宋青瑛驚喜地叫道,把手中半碗沒喂完的湯藥放下,去探她的額頭。

宋青瑛也換下了臟得不能看的襦裙,韓濯第一次看公主殿下穿這種粗布短衫,一張白玉般的小臉愈發顯得素淨,眼下熬得一片青黑,可憐得很。

“阿瑛…我們這是在哪?”

宋青瑛重新拿起碗:“這兒安全的,是一位大姐的屋子,她采藥為生,一人隱居於此……”

說話間,一身量高挑的女子走了進來,看見韓濯醒了,挑了挑眉:“醒了?比我預想得還快,小姑娘命挺硬,插這麼深,竟然沒傷到臟器。”

這女子年紀應當不小了,鬢邊已微白,眼角也有了飽經風霜的細紋,可是眉眼之間卻神采飛揚,倒像未經沉澱的少女。身上的褙子和旋裙皆是一水兒的青藍色,清爽又利落。

韓濯微微動了動,靠自己實在疼得起不來,隻好拱了拱手道:“恕我身子不便,不能見禮,前輩救命之恩,韓某沒齒難忘,來日定當報答。”

“行了。”這女子道:“我姓墨,叫我墨娘子就成,我也不圖你那仨瓜倆棗的回報,要了也沒什麼用,我就是看你家小娘子哭得可憐,順手幫了一幫。”

韓濯下意識去看宋青瑛,見他小臉一紅,心裡微妙地動了一下。

墨娘子饒有興致盯著他倆瞧,韓濯被她看得有點發燒,又隱約覺得不對,伸手摸了摸胸前,開始思考“你家小娘子”是什麼意思。

“前輩,這一身……”

“我給你換的。”墨娘子道:“你那小媳婦兒說啥都不敢看,隻好我代勞,你們年紀也不大,也就是大孩子帶著小孩子,怎麼說話這麼老氣橫秋,彆叫我前輩……”

見韓濯一臉不可置信,墨娘子了然道:“咋了?我說錯了,你們不是小情人?”

韓濯接道:“當然不是。”

墨娘子挑眉:“那這小丫頭叫你官人?你倆沒商量好?”

韓濯一噎,宋青瑛十分心虛,隻好又喂了一勺藥堵住了她的嘴。

墨娘子似乎想通了什麼,喜得拍手道:“是了,既然他叫你官人,那就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來的,已是夫妻,自然不算情人,對不對?”

什麼跟什麼啊?

想要辯駁卻不知道怎麼辯,還被喂了一勺又酸又澀的藥,韓濯不習慣被人這麼伺候,沒提防被苦得皺了臉,宋青瑛見狀道:“請問娘子,有沒有蜜餞能給她墊一墊?”

墨娘子抱臂:“沒有,到底是西京來的嬌得很,你也真慣著她。”

說完後忙不迭地問道:“這麼說,現在山下女子和女子可以成親了是不是?”

韓濯茫然,不知道墨娘子的腦回路是怎麼回事,老老實實道:“不是…我是形勢所迫,除了從小家裡的幾個,沒人知道我是女人,在成親之前,他也不知道。若是之後有必要,也有勞前…娘子幫我遮掩一二,在下感激不儘。”

墨娘子原本飛揚的神色瞬間沉了下去,她聳了聳肩,道:“好吧,我就知道,山下來來回回就這些破事,我還以為這麼多年,我能下山了呢……”說著便旁若無人地往外走。

“墨娘子,那她……”宋青瑛心裡牽掛著韓濯傷勢,問道。

墨娘子頭也沒回:“醒了就沒事了,記得按時換藥,你們愛待多久待多久,菜自己摘肉自己獵飯自己燒,記得給我留,我愛吃酸的辣的不愛吃甜,對了,記得幫我收拾屋子,桶裡的衣服記得洗……”

聽了墨娘子源源不斷的一串,韓濯目瞪口呆,這是把他們當了免費勞動力?

還不如要錢呢!

宋青瑛倒沒做什麼表示,似乎早就知道這幾條霸王條款,把剩下的藥喂了,又輕輕扶起韓濯,慢慢地架著她靠著床頭坐起來。

“阿瑛,她到底是什麼人?”韓濯沒力氣再對宋青瑛的屈尊伺候不好意思,緩了一會,問道。

宋青瑛搖了搖頭:“不知道。”但隨即笑了出來:“看上去是個紅塵檻外人,也不問我們來曆,有沒有仇家,為什麼搞成這樣,二話不說就救了,是個奇人。”

韓濯借著坐起來的姿勢看向窗外,剛好能瞥見一片菜畦,看上去是自己種的,一架水車立在溪流和菜畦之間,吱呀呀地轉著。有趣的是,墨娘子似乎在小溪邊開辟了一灣環狀的池子,北高南低,溪水引進來時自上而下流瀉,真如小型瀑布一般,紅金色的光一閃,韓濯發現,裡麵竟然養了幾尾紅鯉。

像墨娘子這麼在深山裡不問世事地這麼過一輩子,倒也快活。

不過很快,韓濯就把這想法收了回來,吳鉤李三三還不知道怎麼樣了,韓胤那邊也沒音信,再說,長寧公主也……

韓濯把視線收回來,正對上宋青瑛的臉,他正小心翼翼瞧著她,看上去分外緊張。

韓濯這才想起來自己暈過去前的事。

她抬起手,揉了揉宋青瑛的腦袋,儘量緩和道:“殿下說騙了我,怎麼回事,還願意講講麼?”

宋青瑛這才確定,他自己主動坦白的男兒身韓濯真的沒聽到,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隱隱有點失落。

韓濯見他思索半天,以為他不好再次啟口,便歎了口氣道:“不願說也無妨,等有一日殿下準備好再……”

“我不是殿下。”宋青瑛抬起了頭,說道:“真正的長寧公主十幾年前就過世了……”

宋青瑛對上韓濯驚訝的眼神,整理好心情將過往的一切和盤托出,唯獨最重要的一點,宋青瑛默默吞進了肚子裡。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又生怕沒了和韓濯再親近些的資格。

“我真是卑鄙啊。”宋青瑛不動聲色地想。

宋青瑛講起往事條理清晰,用詞平實,沒有一句廢話,好像在講旁人家的事。

可韓濯越聽越心驚,越聽越難受,宋青瑛長這麼大,竟然一直沒什麼親人依傍,怪不得他寧可和自己風裡來雨裡去,也不願獨自待在西京。

宋青瑛說完,小心翼翼露了點情跡出來:“當初清之救了我,我記了很多年,知道要嫁你,我又害怕又高興,這些年裡,隻有清之待我最好……”

韓濯忍不住笑了:“為什麼害怕?”

宋青瑛沉默了,他當然不能說實話,正絞儘腦汁地思考怎麼把理由半遮半掩地說出來。

韓濯仿佛想通了:“哦,我明白啦,阿瑛當時還以為臣是個斷袖,所以怕嫁了臣受委屈?”

宋青瑛被雷到了,但也不好說不是,隻好模棱兩可道:“怕你娶了不喜歡的人,心裡不高興……”

韓濯被宋青瑛這一句戳的心窩窩酸澀,越看他越覺得這小孩可人疼,宋青瑛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下子按到了韓濯懷裡,嚇得他趕緊撅起了屁股,生怕碰到韓濯的傷口。

韓濯的手還撫在宋青瑛的脖頸上,從皮膚接觸的那一小塊,泛出細細麻麻的癢來,流竄到四肢百骸。宋青瑛覺得渾身發酥,韓濯這一抱讓他仿佛墜進了夢裡。

她什麼意思?

韓濯的鎖骨貼著宋青瑛軟軟的小臉,有些顫抖的呼吸噴灑在上麵,她感覺自己抱了一隻患得患失的小動物,想討主人的乖又怕主人嫌,心疼得要命,又把他抱緊了些。

“聖上恐怕都不知道,自己還有個這麼大的女兒……”韓濯喃喃道,說著又揉了揉宋青瑛的腦袋:“不怕,姐姐雖不是男人,但不會教你受委屈,我也……沒有不高興。”

姐姐?

宋青瑛從韓濯的懷抱中抬頭往上看去:“你沒有不高興?”

韓濯坦然道:“是啊,殿下性子好,長得也好,聰明伶俐還有膽識,我哥是個倔驢混賬,我從前做夢都想讓爹娘給我生個妹妹陪著,如今得償所願,為什麼不高興。”

宋青瑛對上韓濯堪稱正直的臉,在心裡狠狠罵了自己一句。

“殿下你放心,日後若你遇到喜歡的人,我一定幫你想辦法圓滿,不會教你蹉跎了感情,也不會讓彆人欺辱了你去。”

帶著一點點微薄的希望,宋青瑛小心問道:“清之,那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韓濯茫然片刻:“啊?”

見宋青瑛一臉嚴肅看著自己,韓濯下意識道:“自然沒有。”

宋青瑛不死心,繼續追問道:“那清之若以後遇見了喜歡的人,可曾想過怎麼辦?”

韓濯認真思考了片刻,實話實說:“沒想過,遇見了便遇見了,算是緣分,至於以後如何那是以後的事。”

“我隻想把這一生過得問心無愧,至於兒女情愛,不過是一個添頭,愛也好憎也罷,都應在當下痛痛快快才好,至於圓不圓滿,我也不想強求,或圓或缺,都是明月有情。”

宋青瑛低下頭,從韓濯懷裡輕輕掙了出來:“那清之為何執著要我圓滿?”

韓濯看著宋青瑛的表情,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我隻是以為……”

宋青瑛打斷道:“算了,清之好好歇息,我把衣服洗了去。”

金尊玉貴的殿下做這些活計成何體統?韓濯沒叫住他,倒是不小心牽動了刀口,無奈地跌了回去。

韓濯隱約覺得宋青瑛是因為自己的話才心情不大好的,可到底沒想明白,輾轉反側片刻,終於不敵遭了大罪的身體拚命抗議,又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