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短亭(1 / 1)

“阿瑛,真的不回宮內看一眼?”

宋青瑛搖了搖頭,最後看了一眼住了不過幾月的公主府:“走吧。”

“二哥兒……”趙媽媽一直在哭,韓濯歎了口氣,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日子還長呢,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就回來了,媽媽你彆太難過,候府的丫頭小子們都聽你的,照顧好自己。”

“你不讓我老婆子跟著,可我一把老骨頭,還能活多少年歲?你說來日方長,可等你回來那一日,說不定我墳頭的草都死了三回了呦,我老婆子活了這麼久,早就活膩味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你和我那早夭的外孫女是一般大,我不求彆的,隻希望你平平安安順順遂遂過這一輩子,我兩眼一閉就能去了……”

韓濯安撫道:“什麼死不死的,媽媽您操勞一輩子,也該享福了,我做主,把我名下一個城郊的莊子送您,我沒怎麼看顧過,但找泥瓦匠來拾掇一下,應當也舒適的,地契我給你放在……”

“我不要那勞什子!”趙媽媽甩手怒道:“你彆想這麼打發我!”

韓濯被趙媽媽一甩,裝模作樣“哎呦”一邊佯痛一邊衝宋青瑛擠眉弄眼。

趙媽媽嚇了一跳,隨後看著韓濯笑嘻嘻的臉氣極反笑:“你這個小沒良心的,可不再管你了。”隨後又喃喃道:“候府就剩我們幾個老東西了,侯爺不在,你也要走……我看你沒心沒肺,可舍得我了。”

韓濯拉著趙媽媽手哄道:“媽媽,依我一次,嗯?”

她生得本就好,長眉一皺眼睛一眯,任誰都心軟,韓濯平日裡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做派,此番大庭廣眾之下撒嬌,宋青瑛都替她臉紅,吳鉤目不斜視站在馬車邊,像個泥塑的又高又壯的煞神。

又賣乖勸慰了一陣,宋青瑛將韓濯扶上了車,趙媽媽眼見著馬車絕塵而去,韓濯從車中探出頭朝她揮了揮手,似乎喊著叫她快回去,她追了兩步,終究還是停了下來,環顧四周門庭寥落,心下慘然,佇立良久,直到再也看不見那馬車才回頭緩緩離去。

馬車裡被布置得還算舒適,宋青瑛給韓濯身後墊了個枕頭,道:“路途顛簸,你傷沒好全,得小心著些,不然這官還沒做,身體先垮了。”

“好了好了,”韓濯笑眯眯道:“我已經大好了,殿下不必如此小心。”隨後看著宋青瑛,不知怎麼笑出了聲。

“笑什麼?”

“我笑啊,我娘都沒這麼照顧過我,可委屈殿下處理這麼多瑣碎事了,這些日子,殿下可真成了公主府和候府兩家的大管家。”

宋青瑛臉紅了,想呸一聲,到底沒好意思,默默忍了這個虧,可聽到韓濯這麼說,又忍不住問道:“於夫人沒如此照顧過你?”

韓濯一愣,隨即道:“我娘忙得很,和我爹一樣幾年見不了一麵,仔細說來,我和趙媽媽還更親些,也就她事無巨細地囑咐我,噢對了,還有一位……”

韓濯沒說完,吳鉤長籲一聲,馬車便停了。

“這位兄弟,敢問這可是韓家的車駕?”

韓濯聞聲認出來人,不由失笑:“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清之,你,你不必下車,我知曉你的難處,你隻消……嗚嗚嗚”來人本就似乎帶著哭腔,沒說兩句,便嗚嗚哭了起來。

韓濯扶額,伸手將簾子一掀:“我有什麼難處,我怎麼不知道?”

此人正是崔子盛,自韓濯出了事的一段時間,各世家大族都避韓家如蛇蠍,故崔倍雖聽聞韓濯身體抱恙,但因著崔家老爺百般阻撓之故未能探視,今日他費儘了心力收買了自家小廝,從家中溜出一時片刻在城外等待,隻為了給韓濯送行。

見了韓濯,他自己心裡又悲又愧,知韓濯此時正落魄,而他二人同窗數載,崔倍自是最明白韓濯的傲氣,故隻是想在車外送一送便罷,誰料韓濯毫不避諱,麵色坦然,似乎是真為他來相送而高興。

韓濯下了車,理了理衣衫道:“多日不見,子盛怎麼好似清減了些。”

崔倍擦了擦眼淚:“清之,我對你不住……”

“停!打住。”韓濯無奈道:“你如何對我不住了,快彆哭了,阿瑛在呢。”

崔倍一愣,連忙向車內見禮。

宋青瑛胡亂客套了幾句,韓濯見崔倍不自在,便寬慰他公主最是可親,隻當自家人相處便好。

“西京這些日子流言蜚語四起,你又重傷在身,定然不好受,西京人人知我與你親厚,我卻不曾探視,這和落井下石有什麼分彆,實非君子所為。”

韓濯在心裡為崔倍過高的道德標準震撼了一下,又覺得這偌大西京城為官的哪有什麼赤誠人,聖賢書也就隻有這種貨真價實的書呆傻子才真的讀了進去,想起西京往事,不由歎了口氣。

“子盛這又何必,我知曉你的難處,再者,即便不知,我又怎能指摘於你,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人之常情而已,子盛還是快回,彆叫崔伯父著急。”

崔倍一聽,自己這邊的情況韓濯竟是都猜得明白,明明受辱的是她,卻還為自己考慮,心下更加難受:“怪不得先生讚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清之是真君子。”

韓濯被他說得臉紅,實在快維持不住在崔子盛麵前的假正經了,忍不住問道:

“子盛過譽了,你倒是和我講一講,西京城裡關於我,有什麼‘流言蜚語’?”

崔倍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移目道:“沒什麼,胡編亂造罷了。”

韓濯笑道:“你還真是不會撒謊,我猜猜,謀反?額……行為不端?……”

“快不要講了!”崔倍急道。

“好啊,你說給我聽,我就不講了。”

崔倍扭捏了一會兒,道:“說你生活……□□,對公主殿下不忠,與無數青樓女子糾纏不清,還……”

“還搞大了人家肚子?”韓濯非常順利地接了下去。

崔倍低頭。

韓濯雖早有預料,但還是有點被惡心到了,如果說自己之前對和崔倍的小黃文還抱著戲謔的態度,覺得“老娘還能在上麵我可真牛叉”,現在有點樂觀不起來了,如果隻是傳言倒也罷了,可那些姑娘們被折磨囚禁丟了性命卻是真的。自己摻和進這半真半假混著血色的黃謠裡,多多少少心裡難受。

韓濯歎了口氣,崔倍看她如此,覺著勾起了她的傷心事,心裡暗暗後悔,道:“清之,日子還長,你是難得的良材,未必沒有出頭之日,你雖遭了謫遷,但或許京城外另有天地,待清之歸來之日,天下誰人不識君?”

韓濯笑了笑:“那借子盛吉言。”

二人又敘了一會兒話,直到吳鉤催促,韓濯才提著崔倍送的點心上了車,崔倍見宋青瑛小心地接了東西去扶她,心裡大大寬慰,隻道韓兄被聖上亂點鴛鴦譜歪打正著有了個好娘子,倒也真應了福兮禍所倚這句古話,隨後又覺得自己編排長寧公主千金之軀實在是大逆不道,見馬車朝南一路行遠,便也搖了搖頭,獨自惆悵。

一路顛簸,並不如何舒適,韓濯坐不住,把簾子掛起來吹一吹風,似乎崔倍走後,宋青瑛就更沉默了些,本來這小孩就悶,現在更是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韓濯問什麼他就嗯嗯敷衍兩聲,明明剛剛還好好的,韓濯簡直莫名其妙,問道:“殿下,你這是又怎麼了。”

“沒有怎麼。”

韓濯被宋青瑛弄得心裡難受,把崔倍給的點心拿出來,討好一般遞了過去。

“阿瑛嘗嘗,這桂花糕可是西街那家知味齋做的,獨一份,離了西京,再吃到可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宋青瑛彆過了頭去:“駙馬留著自己吃吧。”

韓濯拿著糕的手尷尬地停在了半空,她摸了摸鼻子,正想說話,宋青瑛卻看都沒看她一眼,道:“我去外麵透透氣,駙馬在車內安生養著便好。”

“誒?”

不等韓濯話音落下,宋青瑛便掀了簾子,韓濯忙道:“殿下,您還是回來比較好,萬一摔下去怎麼辦,吳鉤!攔著點。”

吳鉤目不斜視:“車板挺寬的二公子,屬下一定護好了殿下,請二公子放心。”

有病吧,費那功夫分神照顧就不能讓他回來嗎?

韓濯覺得鬱悶,一下火氣就上來了,是他自己要跟著的,現在走都走了,他倒不高興了,既然如此,何必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韓濯沉聲道:“吳鉤兄弟,勞煩停車,掉頭。”

“是。”

宋青瑛有些慌,忙攔住吳鉤:“為何?”

“灌州窮鄉僻壤的地界,哪能讓殿下這般金枝玉葉去吃苦,臣還是送你回京罷。”

“駙馬這是要趕我走?”宋青瑛顫聲道。

“豈敢。”韓濯道:“殿下年少,萬事都欠考量,和臣同行,怕隻是一時興起之故,殿下自出城便鬱鬱寡歡,這一路舟車勞頓的辛苦都在其次,若遇見山賊匪盜,又該如何?臣不能讓殿下涉險,殿下請回吧。”

宋青瑛欲言又止,想說的話在嘴邊繞了幾圈,到底沒說出來。

他自長生丹事件後心裡便愧疚得厲害,隻覺得是自己害得韓濯受了重傷又丟官罷爵,隻能儘心照顧著才獲得了一點安慰,誰知方才聽了崔倍那一番話,更是明白了韓濯在西京的處境,明明一個風光霽月鮮衣怒馬的狀元郎,因著他接連倒了大黴,連名聲都敗壞了。

自己非要跟著去灌州,究竟真的是照顧她,還是給她添了麻煩,宋青瑛又不確定了。

可這些亂糟糟的心緒,又怎麼能對她傾吐呢,韓濯是個上天入地再也尋不到的好人,就算萍水相逢,也肯為人兩肋插刀,如果解釋,她固然會依自己,說不定還會溫聲寬慰,忙不迭地道歉,可是這和逼迫又有什麼分彆?

韓濯對自己越好,宋青瑛越難受,他倒希望韓濯脾氣沒那麼好,罵他兩句打他幾下都使得,隻是他再也承擔不起駙馬堪稱偏愛的體貼了。

這麼細細想著,宋青瑛沒忍住,兩行眼淚刷地落了下來,吳鉤一愣,從頭到腳都僵住了,平板道:“二公子,要不我們繼續走吧,殿下他……”

宋青瑛剛要阻止吳鉤,就聽見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來:“呦,當初在西京還恩恩愛愛的,我還當駙馬是真男人,怎麼剛出城就給人欺負哭了?”

宋青瑛抬眼看去,隻見一女冠笑眯眯騎著一匹灰驢衝他們走來。

正是李三三。

韓濯聽見宋青瑛哭了,趕緊出來查看,宋青瑛臉上的淚早就擦乾了,眼睛卻還是紅的。

韓濯火立刻就消了,多大個事,小孩子第一次離開生養他的故地,還不許人難過難過,連忙湊過去要道歉,宋青瑛急著道:“不要亂說,駙馬沒欺負我,我也沒哭……你怎麼來了?”

“來送送你們啊。”李三三坦然道。

韓濯笑道:“一個接一個的,我到底能不能走了。”

李三三見韓濯沒什麼其他的意思,終於沉不住氣了:“你真舍得和我分道揚鑣啊?”

“這話說的。”韓濯坦蕩道:“你又不是我媳婦不是我閨女,有啥舍不得的。”

“還是說……”韓濯眯起了眼睛:“你回心轉意,真樂意給我當乾閨女了?”

“呸!”李三三啐了一口,隨後道:“我突然想起來,自從我遇見你,沒少倒黴,連西京我都待不下去了,砸了飯碗,你說,按道理你是不是得給我點補償?我後來想了想,你既然要當官,讓我跟著你混口飯吃,我就算你欠我的還了,我這人厚道,可以順便給你當半個醫師,認識一場,姑奶奶寬宏大量,我吃點虧便吃點吧。”

宋青瑛被這人的不要臉話術震驚了一下,明明是這家夥自己覺得良心不安,反過來說得好像是韓濯占了她便宜一樣。

韓濯偷偷看宋青瑛的臉色,見他有所緩和,便想著借這一茬糊弄過去,笑了笑道:“那可真是謝謝三三姑娘了。”

“要不要上車?”

“不必。”李三三拍了拍□□的小灰驢:“我有死鬼。”

“什麼?”韓宋二人異口同聲。

“是啊,我的驢。”

“為什麼叫這個,不對,你哪來的驢?”

“這我可以一並回答。”李三三嚴肅道:“我發現那個龜公屠老二竟在京郊有田產,就剩兩個美貌少女守著,他這身份怎麼還養得起小妾,定是沒少在姑娘身上搜刮,我告訴那兩個姑娘屠老二早就犯了死罪進了大牢,她倆可高興了,一高興就把這不義之財分了我點,我就順了這頭驢,這名字嘛自然出處就是從這來的,屠老二下了黃泉變了鬼可是大大的好事,驢隨主人,沾沾喜氣,我覺得挺好。”

李三三看宋青瑛明顯剛剛情緒不對,有意逗逗他,道:“死鬼聰明得很,吹一下口哨就能把它招呼過來,你試試。”

宋青瑛終於找到機會把他和韓濯的事放在一邊,依李三三之言撅了撅嘴,卻隻發出來氣流聲。

李三三扶額,宋青瑛也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不好意思,李三三建議道:“你那個哨子呢?”

宋青瑛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玩意,送到嘴邊吹了一下。

“呱——”

這聲音未免過於奇特,是韓濯送的那哨子無疑,李三三笑得直打跌,可□□的死鬼還真的朝宋青瑛走去。

“你看!”李三三自豪道。

韓濯心情複雜地看了看哨子,更覺得自己剛才態度過於強硬,實在該死。

小灰驢死鬼驢如其名,長了一對死魚眼,韓濯越看越覺得這驢在代替宋青瑛對她翻白眼,心道:“明明是個晦氣名字,再者說依李三三的做派,怎麼可能隻順了一頭驢。”擺擺手笑了笑,讓李三三彆在宋青瑛麵前胡謅,吩咐吳鉤繼續趕路,見宋青瑛麵色輕鬆了不少,也兀自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