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車馬顛簸,韓濯和宋青瑛雖鬨了彆扭,好在有個不甘寂寞的活寶李三三,倒也不算苦悶。
黃昏時分,一行人在子午鎮落腳,韓濯下了車,抬頭見暮色沉沉,遠山連綿不儘,峰入雲濤,不禁想起曾讀的詩句,脫口念道:“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①”
念到此處,想起詩人寫詩的境遇,倒是與自己此刻相和,不過韓濯沒什麼“欲為聖明除弊事”的情懷,在她眼裡若皇帝老兒有眼無珠,那自己就不乾了算了,大齊風光還未曾領略,在哪呆不是呆,想到此詩下一句,不大吉利倒在其次,隻是她一直勸慰自己隻當換個環境舒緩心情,不想歌什麼失路之悲,因此住了口。
宋青瑛在她身邊跳下了車,恰巧聽到她念的這兩句,隻是垂頭默然。
子午鎮雖不大,但因著在秦嶺腳下,常招待西京與蜀地來往的行客,雖不繁華,卻客店眾多,可這些時日不知為何,遠近十幾家儘是門庭寥落,韓濯便就近挑了一家看上去還算整潔的客店,小二見他們衣著齊整,也不像跑江湖的泥腿子,殷勤地過來招呼牽馬。
“四位客官,打尖兒還是住店?”
李三三搶道:“三間三間,布置得舒適點,烹點酒菜煮好了送上來,老娘快餓死了。”
“三間?”其餘三人異口同聲,都轉頭看向了李三三,宋青瑛開了口:“我們四個人,為何要三間?”
李三三瞪眼道:“今時不同往日,銀子要省著花,兩間太擠了,本姑娘不想和旁人住,再者你們小兩口新婚不久為啥不住一起?奇也怪哉。”
李三三雖為人荒唐,但在韓宋二人身上可謂明察秋毫,這一路看出了二人的彆扭,料定和韓濯貶官的那堆彎彎繞繞脫不開乾係,有意讓這兩人和好,免得剩下的路程過於沉悶無趣。
吳鉤轉向韓濯:“公子,你若不想與殿下同住,住我這間。”
吳鉤不說還好,一說倒好像韓濯對宋青瑛厭極惡極似的,再說韓濯真不想和大老爺們住一間,擺擺手道:“不勞煩了,我和阿瑛住一塊兒,阿瑛若是覺得不自在,我就……”
宋青瑛忙道:“從前住一間,今日有什麼住不得的?”說著便隨小二率先上了樓。
“你有病吧。”韓濯看著洋洋得意的李三三,咬牙切齒低聲道:“摻和我們的事乾什麼,再說花的又不是你的錢,用不著替我省。”
“你就是慫吧。”李三三白了她一眼:“一路上不知是哪個瓜皮眼睛總往公主身上斜,幫你還不領情。”
……
韓濯無法辯駁,又覺得和李三三無話可說,轉頭就走。
“誒!怎麼惱羞成怒了?彆一言不合離家出走啊?你傷好了?”
“你大爺才離家出走!”韓濯出了門的身子退回兩步:“我去鎮上逛兩圈,你們先吃飯。”
秋日太陽落山得很快,黑夜漸漸侵襲進房,宋青瑛點上了燈,他方才胡思亂想了很久,隨便拿了書看,可他又哪裡讀得進去。
韓濯還沒回來。
她會和自己一起住麼?還是會去找吳鉤?還是……她身上傷還沒好,不該到處跑,萬一出事怎麼辦?她還會讓自己跟著去灌州麼……
一陣秋風吹進來,宋青瑛打了個寒戰,燈花搖晃,連著人影在屏風上蕩漾。
“咚咚。”
“誰?”
“殿下,是我。”
宋青瑛鬆了口氣,一種無法抑製的欣喜攀援上來,可隨即心臟又撲通狂跳,緊張得厲害。
韓濯閃身進了屋,被燈下執卷的公主殿下晃了一瞬,到底是天家來的,周身氣度自不必說,燈火瀲灩,愈顯其容色昳麗,韓濯乾咳一聲:“阿瑛在看什麼?”
宋青瑛合上書:《論語》。
這並沒什麼稀奇的,哪個書生不熟讀四書?隻是宋青瑛小小年紀,又沒什麼要求取功名的壓力,閒暇時竟然不去看話本消遣,反倒啃起這韓濯覺得又臭又長的教科書來。
“殿下喜歡看這個?”
宋青瑛輕輕撫著書頁,道:“倒也不是,沒什麼喜愛不喜愛,隻是想著古往今來有治世之功的鴻儒大賢,總是從研讀四書五經開始的,我就也想讀一讀看”
韓濯笑了笑,宋青瑛見她不發表意見,問道:“駙馬覺得我一深閨婦人不必讀這些?”
這話也太土了。韓濯默默吐槽,對宋青瑛道:“當然不是,那些愛管婦人讀什麼的老家夥,一個兩個三妻四妾紅顏知己成群,卻急著把通篇放屁的女誡塞給女人看,雙標得很,合該沒了舌頭才是,管得忒寬。”
“什麼是雙標?”宋青瑛真誠發問。
“額……”韓濯一時順口說了點現代的詞,解釋道:“就是雙重標準,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宋青瑛點了點頭,又道:“駙馬有什麼見地,可以指教一二?”
“不敢。”韓濯接道,隨後細想了想,《論語》韓濯自然不敢說有什麼不好,隻是……
宋青瑛歪著頭看她,等她下文。
“為臣為人的道理,儒家是講得很明白淺顯的,自然輪不到我從小混在軍營裡的粗人品評,但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
“什麼事?”
韓濯斟酌片刻,說道:“若我食不果腹,衣衫襤褸時,自然說不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②,若我身為女子,也說不出‘女子與小人難養’③,前朝武帝雖政績卓越,但弑父奪位不算光彩,若是說他信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④,不是開玩笑麼?天下勞碌一生的百姓若是都能讀書,看到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⑤’也會心寒,先人大儒自然賢能,但終歸隻是人罷了,尊什麼聖人,奉什麼天之木鐸的話,隻當拍了個不響的馬屁罷了。”
宋青瑛有點想笑,但忍住了,片刻問道:“駙馬的夫子是這麼教的?”
“當然不是。”韓濯麵露尷尬之色:“這隻是我一家之言,阿瑛聽聽便算。”
韓濯上了四年馬列主義思政課,絞儘腦汁想把“辯證”的意思表達出來,不過也看不出宋青瑛讚不讚同,自己在封建王朝這麼吹一通,會不會被打成什麼不尊禮數不敬先賢的狂徒。
不過在韓濯的認知體係裡,按著古往今來的君主的希望照著論語一句一句長成一個君子的標準範本,是沒什麼有意思的,況且較起真來,看這些書裡聖人的做派,也沒幾個真長成了標準的君子,真君子要麼死得太早,要麼下場並不如何好。
韓濯說服了自己,繼續道:“我總覺得,道理規矩,都是人講的,但問題是人人都覺得自己有理,都想讓旁人都遵循自己那一套規矩,可天下萬萬人,豈能萬萬人都想得一樣?於是編出書來,讓還不知人事的孩童一個個都按照他們的規矩長,這樣便方便了上位者禦民,不過我念書時可不敢和人說,要被先生打手板心的。從這一點看,他們的規矩書編得蠻成功。”
宋青瑛笑出了聲,道:“那我還看麼?”
韓濯認真思考了一會兒,道:“看吧。”
“為何?”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韓濯擠擠眼睛:“以後萬一和那些酸秀才吵架,肯定用得上。”
感情她讀書是為了吵架的?
宋青瑛覺得荒唐又好笑,又見韓濯巴巴湊了上來:“阿瑛還生我氣麼?”
燈光把韓濯的睫毛投下來一片濃密而纖細的陰影,一眨一眨地翻飛,宋青瑛聲音突然輕了下來,怕把這蝴蝶吹走了:“我沒生氣。”
“那你還難過麼?是我不……”
“彆說了!”宋青瑛打斷,隨後又輕輕道:“你沒什麼不好。”
韓濯撓了撓臉頰,變戲法一般從身後提出了一個食盒。
隨即便坐在了宋青瑛對麵,想了想說:“殿下,韓某人粗枝大葉習慣了,很多事,你不說,我不一定會知道,我也不求你告知,但你總歸……”
她取了筷子和碗碟,輕歎了口氣:“彆總胡亂猜測,最後委屈自己。”
宋青瑛被一句話戳中了心窩,眼眶不知怎麼好像淺得要命,又想哭了,韓濯扭過頭去:“殿下想哭便哭吧,彆抑著,李三三說你沒吃飯,我提了外麵賣的最好的米皮,你多少嘗嘗看。”
“沒有想哭。”宋青瑛悶悶道:“客棧有飯菜,也不必另外出去買,今時不同往日,還要省著些用。”
韓濯笑著說:“這一碗沒幾個錢,精打細算也不必到這個分上啊,再說了殿下,李三三亂花錢的時候你不是也沒管麼?”
“她走的又不是我們的賬。”
“那可未必。”韓濯無所謂道:“她今日才管我借了錢,我也沒指望她還來著。”
宋青瑛嘴裡的米皮徹底不香了,難以置信道:“什麼?”
韓濯竟然是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敗家子!
韓濯對公主殿下發青的臉色渾然不知,抱了一床被子開始打地鋪。
“你做什麼?”宋青瑛努力把錢的事拋在腦後,問道。
他被剛剛幾口米皮辣得眼含水光,濕漉漉的,韓濯覺得乖,軟聲道:“打地鋪啊,新婚之夜在公主府怎麼睡,自然還是怎麼睡。”
宋青瑛糾結了一會兒,道:“我打地鋪,你上床去,秋天夜裡冷,你傷沒好要疼的。”
韓濯笑道:“哪家有讓姑娘家睡地上的道理,未免太不是東西了。”
宋青瑛臉一紅,道:“那也不行,你傷若是嚴重了,可是最難辦的。”
說著站起了身,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韓濯沒打完的地鋪上,仰著臉霸道道:“我占了。”
韓濯沒料到宋青瑛一本正經的小丫頭能露出這種孩子氣的舉動來,無奈笑道:“好殿下,彆耍賴。”
宋青瑛固執地抱著被子不動,韓濯騙他:“紅油蹭到被子上了!”
宋青瑛臉一紅,信以為真,伸手去抹嘴,什麼也沒有,韓濯被他逗得笑起來,一麵趁他鬆手時將被子狠狠一拽,宋青瑛發現有詐,趕緊搶了回來。
“啊呦!”韓濯叫了一聲。
宋青瑛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用勁太大牽動了韓濯的傷口,看緊鬆了手去瞧,卻對上了韓濯促狹的眼。
“你騙人!”
宋青瑛站了起來,扭頭就走:“你要是不睡床上,我就去睡屋頂,這張床就這麼空著吧!”
“好殿下。”韓濯伸手把宋青瑛拽了回來,宋青瑛一個踉蹌,被被子拌了一跤,直接倒在韓濯懷裡了。
這下可不是裝的了,韓濯悶哼一聲,宋青瑛連忙直起了身,有些氣道:“叫你爭這個,我快看看,傷口沒事吧?”
宋青瑛手足無措,在韓濯肩胛胸膛前後一陣亂摸,韓濯突受此機,整個人都僵了,連連後退,後腰“當”地一聲撞上了桌角,疼得呲牙咧嘴。
宋青瑛想去扶,又回想起剛才韓濯那麼大的反應,默默縮回了手,韓濯自己站起來了,苦笑道:“行了殿下,我看你我還是彆讓來讓去了,再這麼下去我小命不保。”
“那待如何?”
片刻後,韓宋二人站在床邊抱肩而立,那床鋪以中心為界,以一條被子分割開,邊緣被宋青瑛疊得十分齊整,分外賞心悅目。
“我睡外麵,殿下睡裡麵。”
宋青瑛點頭,二人各自洗漱,韓濯回來時,宋青瑛剛脫了鞋,二人當然不打算穿褻衣,但鞋襪總是要換的,這張床一邊靠牆,宋青瑛若想進去,勢必要從韓濯那側爬過來。
宋青瑛臉紅得滴血,輕聲道“你能不能轉過去。”
韓濯也鬨了個大紅臉,依言背了身,聽背後窸窸窣窣地響聲,莫名抓心撓肝,片刻後聽見宋青瑛輕輕的聲音:“可以了。”
韓濯轉身,見宋青瑛好好地躺在了裡麵,姿勢十分乖巧,便也慢吞吞爬了上去躺好,二人詭異地沉默片刻後,韓濯開口:“老板說最近山匪鬨得厲害,讓我們最好小心,不過我們走的是官道,應該沒什麼事。”
“嗯。”宋青瑛惜字如金。
“我熄燈了。”韓濯乾巴巴接道。
“嗯。”
韓濯轉身吹了燈,把自己擺得端端正正,然後頗覺好笑:“自己這麼局促乾什麼,自然一點,阿瑛是女孩子,有什麼好緊張的。”
這麼想著,慢慢放鬆了些,呼吸便也均勻下來。
宋青瑛那邊卻天人交戰,他二人還從未這麼親密過,隔著一床被子,他的心臟砰砰直跳,敲得肋骨生疼,又緊張,又害怕,又欣喜。
“我這是怎麼了?”
宋青瑛默默想道。
這麼想著,嘴角卻不自覺向上彎了起來。
發覺這一點,宋青瑛連忙板住臉,可是這一陣喜悅卻難抑,任他怎麼努力想糟糕的事也拉不下嘴角。
“糟了。”宋青瑛心想:“這可真是大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