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夜秋聲(1 / 1)

太子,永王,李清雲……

韓濯迷迷糊糊聽到了一些熟悉的聲音,是李三三,還是宋青瑛?

糟了,自己睡了多久?那些姑娘們如何了?宋青瑛呢?他們知不知道我……!

想到這裡,韓濯一下子嚇醒了,猛地睜開眼欲坐起來,卻痛得呻吟了一聲,像案板上的魚撲騰了兩下,到底沒起來。

“二哥兒!”趙媽媽方才一直候在旁邊,見韓濯突然蘇醒,嚇得從椅子上跌將下來,顧不得站起來趴在床邊問道:“二哥兒,你怎麼樣?”

韓濯抽了一口涼氣,來不及回答什麼,呢喃道:“有沒有,有沒有人……”

“二哥兒放心,當天接到吳鉤那小子的信兒我就趕過去了,大夫還是從前那位,瞞住了,沒外人曉得……”

韓濯舒了口氣,心裡那根弦微微鬆下來,剛想張口再問,力氣卻又耗儘了,便闔眼又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有人給她灌什麼又苦又酸的玩意,她睜不開眼睛卻也被惡心地夠嗆,很不舒服地亂動,最後好像那人終於放棄了,她心滿意足地繼續躺著,冷不丁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碰她的臉頰和嘴唇,好像暖暖的,還有點香。

該不會是什麼美人兒吧,她在夢裡傻笑,嘴裡卻突然被粗暴地懟進了什麼東西,隨後,熟悉的惡心味道不容拒絕地洶湧而來,她咳嗽的權利也被剝奪了,止不住地想吐,卻被人牢牢按在原地。

“好了,這不就完了,磨磨唧唧。”李三三抽出韓濯口中的竹管,引起一震驚天動地的咳嗽。

宋青瑛趕忙去擦韓濯口中溢出來的湯藥,好在吐出來的隻是一小部分。他給韓濯掖了掖被角,沒搭話。

李三三張了張口,想起禦旨,也少見地閉了嘴。

二人沉默著,李三三漫無目的地盯著宋青瑛在水盆那擰手帕,燈影搖晃,隻能聽見嘩啦嘩啦的水聲和廊內的風響。

片刻後,李三三不堪這過分的安靜,忍無可忍地發話了:“我說殿下,你打算之後怎麼辦?”

宋青瑛把帕子晾好,頭也不抬:“禦旨不是說了麼,自然是該去哪就去哪。”

“禦旨說讓這家夥去,也沒說讓你去,你……”

宋青瑛看了過去,平板道:“其一,我知道的太多,若不去,留在京中,保不齊會在哪天就‘意外’丟了命,我奉勸你也彆久留;其二,她本不該卷進這些事,我欠她的人情,哪有在這種時候分道揚鑣獨善其身的道理?”

說罷,他扭過了頭,看來是不打算與李三三交流了。

李三三愣了愣,小聲嘀咕道:“這麼大火氣。”

“那二位便多保重吧,我隨性慣了,在哪呆不是呆,京城沒什麼好耍的,我等她醒了便告辭,江湖路遠,後會有期。”

宋青瑛想“嗯”一聲,但一字卻好似重於千鈞,到底沒說出口,便隻是低頭沉默。

李三三徹底閉了嘴。

今天下午她從普化寺趕回來,金粉閣已被查封,門口卻圍了烏泱泱的一片。

“到底咋回事你們聽說了沒有?”

“你沒聽說正常,畢竟不光彩嘛!”

“謔!難道你就知道?”

“我朋友的同鄉的兒子在宮裡當值,我怎麼不知道?”

“說來聽聽?”

李三三從人群中擠過去,見信口開河的那漢子抱著肩,神秘道:“我隻講給你,不過這事兒宮裡的人都曉得,也沒什麼大不了,隻要彆往外傳就是。”

他聲音洪亮,哪裡像隻講給一人的樣子?

見眾人豎起耳朵,他得意洋洋道:“昨日二殿下為公主出氣,差點打死駙馬爺!”

人群一陣喧嘩,那人見效果奇佳,裝模作樣道:“噓!你們可不要到彆處去講。”

“為了啥出氣?沒聽說他們夫妻有啥子齟齬啊,你亂編的吧。”

周圍一群人也隨聲附和,那漢子急了,道:“我亂編?我圖啥?再說了,都察到金粉閣了,還不知道因為啥麼?”

人群又騷動起來,有人竊竊私語道:“不能吧……”

那漢子麵頰紅潤起來,儼然成了領袖,他高深莫測道:“有的人表麵越光鮮,背地裡就搞得越臟,男男女女什麼都來,要不是公主求情,哪有他駙馬一條命在?”

眾人感慨萬分,一女子辯白道:“可是,金粉閣這種地方世家公子常去啊,也算不得什麼吧。”

她的聲音被一個書生打扮的人淹沒,他瞪著眼珠子口水噴濺:“那是公主!他生活如此糜爛,誰知道公主受了多少委屈?對公主不忠,難道不是對聖上不忠?這樣的人,怎配做天子門生!就算文章再好又如何,他韓家滿門忠勇,名聲毀在了這個酒囊飯袋身上!”

他已經科考了十幾次了,考白了頭發,考死了爹媽,還是沒考出什麼名堂來。

“對啊,我聽說,他在念書時就搞大了一個女人肚子導致人家投江自殺,還是英武侯擺平的……”

“果然啊,這些人哪有什麼好東西,我回去說給俺妹子聽,看她還惦不惦記。”

李三三忍不住了叫道:“你們這些爛了嘴的胡說八道些什麼?”

那帶頭的漢子一瞧,眯眼睛猥瑣地笑了起來:“小丫頭,你這麼護著她,何必和我們爭,不如去給她當小老婆好了!就是不知道那駙馬爺被永王這麼一嚇,還立不立得起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眾人也隨著哄笑起來,可接著“啪!”地一聲清脆響亮,一群人全都愣住了。

那漢子摸了一下臉,上麵現出鮮紅的巴掌印,這下一點都沒留情,李三三氣得頭腦發暈,喧嚷的聲音傳來,隔著一層霧針紮似的。

眾人笑起來,都覺得看這漢子被女人打十分有趣:“哎呦兄弟,還不摸那小娘們兩下,說不準她真和駙馬爺上過床,你也不虧啊。”

“小婊/子你敢……”他一句話沒說完,就見李三三輕盈地騰躍而起,狠狠踩在了自己的臉上借力越過人群,再定睛一看,她的背影已經在幾丈外了。

李三三本來想狠狠大打一架,可是鋪天蓋地的怒意燃上心頭時,卻在最頂端時被冷冷澆滅了,她突然就覺得好沒意思。

今日陽光也慘淡,影子被淺淺地拉長,她從住滿了受害傷病的普化寺出來,轉眼就要到蕭索的公主府看另一個傷患。

無人管的落葉在門檻前酥酥脆脆地卷來卷去。李三三走上去狠狠踩了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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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的風聲吹得窗欞響,秋夜裡稀稀拉拉下起闌珊的雨來,韓濯不舒服地皺了皺眉,她躺得骨頭發酥,睜眼時被燈光晃了晃,沒反應過來白天黑夜。

李三三在仰靠著床帳,睡得口水橫流,韓濯有點想笑,頭微微動了動,轉頭卻撇見了宋青瑛趴在床頭,他似乎累極了,睫毛微微顫動著,像墨色的蝴蝶翅膀,幾顆塵埃飄蕩在上方,好像要把這眼簾叩開一樣,額頭的朱砂在氤氳的光線裡融融,韓濯突然就不敢怎麼動了。

宋青瑛還是醒了,他有些恍惚,就著趴在床頭的姿勢和韓濯對視。

“感覺怎麼樣?”

韓濯仿佛怕驚擾了人,輕聲道:“沒什麼大事,看著唬人而已。”

宋青瑛支起身,去探韓濯的額頭,韓濯有點尷尬,到底也沒往後縮,任由宋青瑛把有些涼的手覆了上去。

燒退了,宋青瑛微微放心,見韓濯掙紮著要起來,忙去扶她的後背,她肌肉勻稱,但此刻卻顯得有些淡薄,也不知穿了什麼,宋青瑛摸著,覺得褻衣裡麵不知裹了什麼厚重的東西,怕不是保暖用的,倒也沒細想。

韓濯半坐起來,覺得五臟六腑沒那麼難受的灼燒感了,問道:“那些姑娘們如何了?”

“金粉閣封了樓,都救出來了,雲歸孩子沒成活,好歹她的命是保住了,太子見事情鬨出來了,同意幫些忙,暗中托了大夫在普化寺照料,有幾個要尋死,我勸了幾回,但她們今後如何,還未可知。”

韓濯歎了口氣,這些姑娘們,大多是被騙進來,被拐進來的,她們不明不白的有了身孕,今後在西京如何自處?女人的天地究竟太小,看不到遠方便也沒了盼頭。

“阿瑛,我想著我們能不能開個什麼繡坊之類的,讓這些姑娘們也有個安穩的地方呆,有點安身立命的本事。”

宋青瑛沉默了。

韓濯覺得不對勁,小心翼翼道:“阿瑛覺得不妥?”

宋青瑛咬咬牙,閉眼道:“聖上要你去灌州赴任,不日便啟程,責授……行軍司馬。”

灌州?

韓濯愣了愣,隨後有些不清醒的腦子反應過來,皇帝怎麼可能會讓她知道這種醜聞之後安逸地繼續呆在京中,沒找茬殺了她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宋青瑛咬緊牙關,攥緊了拳頭低著頭,韓濯喃喃道:“金粉閣被查,那你找到羅衣了麼?”

宋青瑛壓抑片刻,搖頭:“金粉閣供給的長生丹是給西京權貴的,宮裡那位用的,並不在這裡,東窗事發後,宮內後山就起了火,東宮險些被波及到,死傷無數,羅衣怕是……”

感情永王不知何時得了情報,先暗中銷毀宮裡證據,轉頭就去金粉閣和韓濯撞上了。

韓濯呆了片刻,已經沒什麼力氣憤怒了,羅衣,小蘋,雲歸,還有……惠妃娘娘,窗外沉沉的黑夜壓得她喘不過來氣,西京,天底下最繁華的地方,處處埋著臟汙的血,永王和皇帝自然什麼事也沒有,高坐明台操縱人的死生,至於報應,那又是什麼東西?

韓濯恍惚覺得,自己和前塵似乎隔了一層渺茫的霧,曾為了學業和生計校內校外奔波的日子,是不是隻是自己的南柯一夢?她消遣時也看過不少網絡小說,曾經覺得,作為現代人穿越回古代,自然要做點什麼開辟天地的事才行,不然人類文明發展千年,豈不是枉過?可是真正身處其中,卻發現和光同塵已是不易,稍有不慎便丟了性命,何況逆天而行與天下作對呢?

來到大齊的第一局棋,她便滿盤皆輸。

“好在張玉申死了,以後至少不會有姑娘再因為這長生丹遭這般毒手。”她輕聲道,好像也在安慰自己,可隨後,胸中氣海翻湧,她驚天動地地咳了起來。

李三三一蹬腿醒了,見韓濯這般,過去在她手掌處的穴位按了按,好歹把這陣咳壓了下去。

“多謝,三三姑娘,趙媽媽呢?”

“她一把年紀了還要來公主府照顧你,現下晚了我倆就打發她去睡一會兒,也不用謝我,多謝謝你們家公主殿下吧,你之前藥吐了人家一臉。”

韓濯平複了下來,聽到這番話尷尬至極,看向宋青瑛:“得罪…咳咳咳咳”

“不要亂說!”宋青瑛惱道:“沒有吐……”說到這也不吭聲了,吐是吐了,但沒吐一臉,可自己要解釋這點聽起來也怪怪的。

韓濯的臉還紅著,咳乾淨了,緩了口氣,樂觀地想:“也不算一無所獲,姑娘們至少救出來了些,至於病秧子老登皇帝和他不成器的小登兒子,總是活不過我的,將來如何還未可知,灌州和京城我更是無所謂,天高皇帝遠說不定更快活。”

想到這裡,韓濯平複下來:“辛苦二位了,江湖相逢,也算難得的緣分,我離京後,各位各自安好,後會有期吧。”

宋青瑛不說話,李三三嚷嚷道:“誒殿下,我就說他也不讓你去吧。”

韓濯轉頭看向宋青瑛,有些詫異,見宋青瑛抬頭,咬了咬嘴唇道:“你不帶我麼?”

見韓濯片刻未答,宋青瑛急道:“我會繡花,會補衣服,小菜我也會燒兩道,武藝我在練了,不會給你拖後腿。”

韓濯歎道:“殿下,你我這婚姻私下裡本就說好了不作數,你是大齊的長寧公主,身份貴重,何必非要跨越千山萬水和在下吃苦。”

“我不是什麼身份貴重的人,”宋青瑛說道:“宮裡那位從來都懶得想起我,否則為什麼把我打發去普化寺?你讓我和你走吧,我不想待在這一輩子。”

韓濯有些遲疑,李三三搶白道:“你就讓他去好了,他沒跟你說明白,我跟你說,你就想萬一皇上那畜牲要滅他的口怎麼辦?雖說虎毒不食子,但宮裡那位能乾出這種事,明顯畜牲不如啊……”

“行了行了,噓……”韓濯趕忙去捂嘴,雖然她再認同不過,心裡把安平帝千刀萬剮了好幾遍,到底也害怕李三三這麼口無遮攔的虎勁兒。

李三三揮揮手表示明白:“你這人夠義氣,和那些王公貴族不一樣,雖然是我拉你做善事,但要是沒我們這遭,你也不能被貶,你吃了虧,卻也積了德,細算起來,我們也算兩不相欠,山水有相逢,我也要離開這傷心地了,日後你江湖上遇到事,記得有我這個朋友!”

韓濯聽她一番討巧賣乖,生怕自己賴上她,有些哭笑不得,咳了兩聲擺擺手道:“朋友聽著生分些,不如我們問過皇天後土,關係再緊密些?”

“怎麼個緊密法?”李三三洗耳恭聽。

“算命的說我這輩子注定無兒無女,我看你雖然不修邊幅,倒也算齊整,要不你委屈點,給我當個閨女?”

“誰知道你大還是我大,啊不對,呸!憑什麼?便宜死你算了。”

韓濯一麵咳一麵笑,宋青瑛忙著給她順背,瞪了李三三一眼,可心下的弦也鬆了鬆。

李三三看宋青瑛瞪她,覺得必須拉人下水,道:“誰說你無兒無女,你有這麼個貼心老婆,要什麼沒有,讓他給你生去。”

“你個不孝女啊,竟然如此編排你老子,誒?”韓濯順著話茬與李三三鬥嘴,卻見宋青瑛板著臉,轉頭噔噔噔跑了出去,背影隻露出一雙通紅的耳朵。

“你說話當小孩子麵能不能注意點。”韓濯惱道。

“你們倆這輩分挺複雜。”李三三不嫌事大,幸災樂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