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木難支(1 / 1)

宋青瑛手中寒刃仍然抵在黨參脖子上,丹參平鋪直敘將陳年舊事娓娓道來,反倒讓他平靜了下來,他一時間覺得,那些仇恨似乎離他很遠很遠。那些染著血色的,臟汙的宮闈密辛,就這樣與他不可為外人道的身世連接到了一起,做為“宋青瑛”,他合該應該恨透了生父安平帝才是。

可是他好像成為了一個旁觀者,對這汙糟的陰謀往事,他固然惡心至極,可那今日才分明的血海深仇似乎是突然壓在他身上的當頭棒喝,他驀然回首來時路,竟發覺自己從來都是一人踽踽獨行。

若一個人生來便親緣淡薄,得到的愛本就清淺,那恨又如何能入骨呢?

“那妖道呢?是永王讓你們來清點名冊的?他人在哪?還有沒有其他藥童?”

丹參搖頭,麵色平靜:“沒有其他藥童,我們奉永王殿下的命令辦事,其他的一概不知。”

宋青瑛覺著不對,幾番思忖後心裡一個激靈。

“不對,永王派你來,到底是乾什麼的?”

黨參麵色慘白:“師兄,你到底知道什麼?到底怎麼回事?”

丹參淡淡道:“殿下,您要是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

糟了,韓濯那邊!

宋青瑛心跳如擂鼓,出了一身冷汗,他驀地伸手將黨參推到丹參懷裡,拔腿就跑。

韓濯這廂仍在和那妖道,不,應當叫張玉申對峙,方才又戰過幾回合,那妖道似乎有意要消耗她體力,過往種種不吐不快,都倒了個底掉。

“當年那場大火是為了滅口住在西街的那些知曉破腹取嬰的太醫的,你也深受其害,既然撿了一條命,為何不想辦法申冤,反而延續惡行?這些喪命的女子何辜?”

那妖道大笑:“好笑,駙馬爺,你倒是說說,什麼叫申冤?我的一輩子毀了,我還要對毀我的人卑躬屈膝哀哀上告?憑什麼!她們無辜,我就不無辜?我那個爹,我曾經多敬愛他,可他呢?偏袒一個賤婦和一個外人!那時我被關在柴房裡,起了大火,沒人記得我,我指甲抓破了,流了好多血,火光衝天濃煙滾滾,我一邊咳嗽一邊喊他,可是呢,他連頭都未曾回!”

“我親眼看著我的親生父親抱著那大肚子的賤婦離開……我盼著他來救我,可他隻惦記著她腹中的孽種,而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死了倒也讓他兩眼清淨!”

張玉申的表情突然變得猙獰:“我想殺了那個賤婦,可她和我爹一並命喪黃泉了,哈哈,痛快!如今這些不知廉恥勾勾搭搭搞大自己肚子的女人,怎麼不該死?”

韓濯擋過張玉申揮過來的拂塵,心裡一陣惡寒,張玉申身子一側,虛晃一招引得韓濯一刀砍了個空,身體卻頃刻間已遙遙在幾丈之外,韓濯見他立定,手中似乎拈了什麼東西,隨後見他右手倏然立起,朝鐵床的方向若蘭花般展開五指。

糟了!

韓濯來不及思考,朝著李三三和雲歸那邊的鐵床撲去。

一顆鐵彈破空而來,韓濯隻覺得仿佛被人狠狠推了一把,“砰!”地一聲正中後心,這一下半點沒留情,她踉蹌著砸向前去,那彈子是尖的,劃破衣服嵌進了肉裡,接著鈍痛傳來,五臟六腑仿佛都被狠狠震得錯了位,她沒忍住一聲痛呼,扶著鐵床跪了下去。

李三三方才見勢不妙摟著雲歸狠狠閉眼,預想中的血濺當場並沒來臨,她睜眼一看,竟是韓濯替她們擋了這一下,汗水打濕了她的鬢角,血色從哆嗦著的嘴唇上褪了個乾淨,李三三又驚又急,要伸手去拉韓濯,卻被她一聲痛吟嚇得縮回了手。

“喂,喂!”李三三喚道。

“這鐵彈是我的看家功夫,她此番定受了不小內傷,除非是大羅金仙救你們,否則憑你這種三腳貓功夫,今日定要留下命來,方才陪你們玩玩罷了,所謂英武韓家,也不過如此。”張玉申臉上現出得意之色,朝這邊走來。

“你你你,你離我們遠點啊,你彆過來,你這個,這個......”李三三一時不知道罵什麼她惡心極了這人,又怕罵得太臟激怒了此人她三個死得更快,結結巴巴道。

“少惡心人了。”韓濯額頭流下豆大的冷汗,她剛剛咽進去了喉頭的腥甜,勉強抬起頭。

張玉申笑容有所收斂,看著韓濯緩緩站了起來。

“我還沒死呢,”韓濯狠狠抹了一把臉:“我穿了防身甲,你這玩意的不過是中看不中用的銀樣鑞槍頭。”

韓濯這邊裝大瓣蒜,什麼防身甲,她根本沒那玩意,隻是想拖延拖延時間罷了。

“我看你根本不是覺得女人該死。”韓濯直起身:“你是沒本事。”

“你沒本事忤逆你父親,沒本事報複真正放了火的聖上,甚至連殺了那個神棍你都不敢,生生熬到他死你才接替了他的班,本質上還是為聖上解悶的玩意,哈哈,侍奉仇人的感覺如何?”

張玉申的臉色徹底變了。

“這麼多年活得像陰溝裡的蛆,連人都不敢見,就是練的功夫都陰險至極,隻能不斷說服自己是天下人對不起你,青樓的姑娘們不少雖被迫淪落風塵卻仍有風骨,而你卻隻能為了討好奴顏婢膝,自己骨頭軟,隻能轉頭去在女人身上發泄發泄,費儘心思討好才能保住你禦前地位,這才是真的下賤啊!哦對了,你這副樣子,估計也麵不了聖,你這麼賣力,到頭來隻能通過永王得聖上的旨意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笑,實在好笑!”

“你找死!”張玉申咬牙切齒。

韓濯用刀支撐著自己:“有種,你就正麵和我打一場,怎麼?暗地裡齷齪久了,連打架都忘了怎麼光明正大?”

張玉申已行至韓濯近前,右手已將將抬起:“你這毛頭小子還真以為自己打得過我,不過,陪你玩玩,倒也……”

“噗!”

韓濯愣住了。

張玉申也愣住了,他眼睛睜得渾圓,不可置信地低頭向心口上看,鮮血洇濕了他的道袍,劇烈的痛感隨後傳來,就在剛才,一根長長的鐵釺瞬間貫穿了他的心臟。

雲歸緩緩喘息著,方才仿佛豪無知覺的人偶此刻右手緊緊攥著那根折磨過無數女子的凶器,猶如握緊了一顆救命稻草,張玉申回頭,臉上青筋畢露,雙手仿佛要掐向她的細弱的脖子,雲歸見狀,狠命抽出鐵釺,又拚儘全力紮向他的脖頸。

李三三傻了,溫熱的血濺在了韓濯和雲歸的臉上,她卻渾然不覺,眼神中仿佛擁著一團冰冷的火,張玉申嘴唇囁嚅著,終究是沒說出一句話,了無生氣地倒在了韓濯腳邊。

雲歸將自己撐起來,捧著肚子跪在冰涼的地麵,猛地拾起掉落的鐵釺,狠命戳著張玉申的屍體,韓濯才反應過來,忙和李三三將雲歸扶起來:“姑娘,姑娘,可以了,可以了,他已經死了。”

當啷一聲,雲歸手中死死攥住的鐵釺滑落在地,她眼神空茫,喘息片刻後,突然神經質地大笑起來。

“死了?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三三看著她的麵色,覺得要糟,連忙伸手去探她的脈息。

果然,雲歸很快便笑不出來了,她的臉扭曲起來,一手扶著肚子,麵上浮現痛苦之色,貼著韓濯緩緩地滑落於地。

“怎麼回事?”韓濯受了內傷,方才站起已是強撐,見雲歸如此,強忍著痛問道。

“動了胎氣,需得我施針才能保住,她身體底子糟踐透了,月份又大了,我們若不立刻出去救她,她這條命就保不住了。”

李三三難得冷靜,她看向韓濯:“還撐得住麼?”

“勉力一試。”

雲歸已然昏厥,李三三和韓濯費力將雲歸架起,欲出去和吳鉤接應,韓濯五臟六腑受力,仿若要裂開一般,她強行撐起雲歸,沒忍住一個踉蹌,頭昏眼花間,咳出一口血來。

李三三見狀,趕緊將雲歸放下:“不成,這樣,我上去叫吳鉤,你先歇歇……”

“駙馬爺好大的威風,侯爺離京,竟然禦林軍也能叫得了。”

韓濯咬著牙抬頭,見入口處一大波人湧了進來,為首的人一身戎裝,仿佛從剛剛演兵場上下來,氣宇軒昂,氣度不凡,雖然英俊,可眼神卻十分陰鷙,像是某種晝伏夜出的猛禽。此人正是永王。

“永王殿下。”

韓濯心裡慌了一陣,勉力壓下喉頭腥甜,心下百轉:怪不得吳鉤遲遲不來,原是被他截了去,此刻沒什麼能定永王的罪,眼下兄長不在京,可當真是獨木難支了。

“殿下說笑了,吳鉤兄弟是侯爺親衛,從前侯爺管禦林軍時,本就與不少兄弟親厚,我邀他們聚一聚,難道不算犒勞自家兄弟?”

“駙馬爺倒也不必忙著去英武侯身上攀扯。”永王冷笑道:“駙馬不守著我皇妹,來這種勾欄瓦舍,難道沒想過有損皇家的顏麵?”

“非也。”韓濯咬牙道:“西京城內妖道誘拐女子幽禁妊婦製藥煉丹牟利,這些,永王殿下當真不知?”

“有這等事?”永王挑眉,雲淡風輕道:“看樣子駙馬勇武,歹人已除,餘下事宜,我即刻便上報便是。”

真不要臉極了。

韓濯怒極,氣血翻湧間竟然又欲咯血,被她生生咽了下去,這永王連裝都不裝,雙方都心裡明鏡一般,永王就知道她此刻沒有依傍沒有證據,此案又是皇帝默許了的,料定她不敢揭牌,事實也如此,時機未成熟,雖救得這些女子,但永王扳不倒,若引得聖上猜忌,她和宋青瑛,都要倒大黴。

“我今日剛剛押解李清雲回京。”

韓濯猛然抬頭,冷笑道:“怎麼,金粉閣一案,殿下是要滅所有知情人的口?”

永王道:“李清雲私屯軍械,虛報軍餉,謀逆之心昭然若揭,他曾是我麾下的人,我此番押他回去,是大義滅親,任誰都指摘不得,至於你韓家,多次與李清雲書信往來,謀逆之事有沒有參與,倒也……”

“放屁!”韓濯罵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的招數十年了,仍然毫無新意,永王殿下啊永王殿下,你殺了李清雲,殺了我們,可你殺得死天下人,堵得了天下的悠悠眾口麼?”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永王冷冷道,“來人。”

李三三麵白如紙,見永王身後兩個侍衛沉著臉走上前去,按著腰間佩刀,竟是要滅口。韓濯心跳如擂鼓,知曉此番凶多吉少,眼睛一閉,方欲最後掙紮一番,隻聽得腳步聲響,人群一陣騷亂,一個聲音焦急地呼喚:“駙馬!”

韓濯睜眼,隻見宋青瑛發髻淩亂,神色惶急朝她奔來,韓濯依稀辨得,她身後跟著的正是太子無疑。

“皇弟這是做甚,怕是誤會了罷,韓家滿門忠勇,怎麼會和謀逆扯上關係,就算有嫌疑也應當由聖上定奪,皇弟的性子未免還是太急了些。”

韓濯的耳朵開始嗡鳴,依稀聽得永王與太子交鋒了一陣,他見太子在這,不好再取韓濯性命,便隻冷哼一聲,帶人走了。

宋青瑛急得在耳邊喚她,她偏了偏頭表示自己無礙,見雲歸已被人抬出,鬆下一口氣,一句“多謝”方出口,便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