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鼠有皮(1 / 1)

“雲歸!”

李三三幾步奔到鐵床前,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鐵床上的女子無聲無息,衣不蔽體,四肢皆被牢牢鎖住,眼下青黑一片,哪裡有當初那般風華絕代的模樣,而她也和其他女子一般,肚腹如同鼓起的水球,仿佛被抽乾了所有活氣。

李三三愣愣伸出一隻手,想去探她鼻息,可手卻仿佛沒了直覺,麻木得無法感知,她狠狠甩了甩幾下,又向她鼻下探去。

鐵床上的人卻毫無預兆地睜眼了。

“媽呀!”

李三三嚇得一跳,跌坐在地,正當當壓在韓濯的腳上,她剛剛做好了雲歸已經遇難的準備,卻被自己預設的死人去而複生嚇得夠嗆,她跌得屁股痛,腦子斷了弦,一時沒反應過來雲歸是人是鬼,閉眼扯嗓子喊道:“雲歸你記得我不?你活著還是死了啊你都吱一聲,姐對不起你啊,要不你吃了我也成,咱姐倆都變成鬼之後也能做伴兒......”

韓濯被她壓得痛,伸手去拉李三三起來卻沒拉動,聽她胡說又慍怒道:“胡說什麼,白癡!什麼鬼不鬼的,雲歸姑娘還活著,你給我起來!”

韓濯有點擔心雲歸的精神狀態,急於堵上李三三的嘴。

“啊?”

李三三愣愣的,被罵了竟然也沒回嘴,一陣劫後餘生的喜悅後知後覺彌漫上來,她腦子慢慢化了凍,看著雲歸的狀況,想起從前二人相處的種種,再回憶起這半年來她費儘綠豆大的心機找尋雲歸的下落,一時間又喜悅又難過又委屈,乾脆不理韓濯,還嫌她的腳硌屁股,屁股一歪換了個地兒,坐在地上就開始哇哇大哭。

“快起來,弄這麼大動靜你是活夠了麼!”韓濯對小姑娘從來都是十分有耐心,可惜遇見李三三這麼個姑奶奶,好脾氣都耗了個乾淨。

“雲歸姑娘,你……”

韓濯看向雲歸:“姑娘……”

隨後猛地一震,想起來什麼,趕緊背過身去,額頭滴下兩顆冷汗。

“得罪得罪得罪得罪,非禮勿視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她連珠炮一般咕嚕咕嚕出一大長串,心碰碰地跳,自己可差點成了不知禮數的流氓。

韓濯隨即三兩下脫了外袍向後伸手遞給李三三,示意她給雲歸披上,可李三三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韓濯手伸了半天也沒人接,韓濯氣得向後一踹,好歹是把李三三暫時踹清醒了。

李三三抹了兩把臉,將袍子給雲歸披上了。

“雲歸,你還認得我麼?”

雲歸不說話,隻是將頭了偏向一側,眼神空洞。

“雲歸,你說句話,雲歸?”

“她現在精神不大好,受過不少刺激,先彆廢話了,還是想辦法把鎖解了。”韓濯重新轉過了身,沉聲說道。

“得罪了。”韓濯上前查看雲歸手腕和腳腕處的鎖鏈,是比較普通的樣式,沒有什麼特殊,李三三應該可以輕鬆搞定。想來那個妖道也覺得用這種普通栓畜牲的鏈子就足夠了。

韓濯這回從懷中掏出茶針來,打掉李三三想要伸向自己腦袋上的手:“用這個。”

果真,這失蹤的女子,就藏在天子眼皮子底下,還真是燈下黑。

史書工筆,這些人的命運就這麼被埋在洪流當中,輕描淡寫地揭過了。

曆史記錄某年某月,某某入仕,某某升遷,某某得封,某某拜相,某年豐收,某年洪澇,某年螟災,某年大旱。而一個連姓名都沒有的女人的生死存亡,在這些事麵前如此不值一提,萬萬個個女子的哭嚎摻雜在轟轟烈烈流過的逝水中,卻依舊幾不可聞。

韓濯搓了搓臉,冷靜下來思考現在該怎麼辦,這麼多妊婦光靠她們兩個人必定不夠人手,現在立刻折返通知吳鉤確是上上之策,但之後怎麼辦?明著把金粉閣抄了麼?不說韓濯有沒有這個權利,永王的底還沒摸透,還真不敢輕舉妄動。

韓濯合計著,眼一瞥突然看見了熟悉的人,當即大驚失色。

“小琴?”

那雙手被反捆在柱子上的女子,不正是小琴麼?

韓濯急忙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小琴姑娘?你醒一醒,能聽見我麼?”

小琴緩緩睜了眼,韓濯見此便鬆了一口氣,想是她剛進這虎狼窩不久,還沒被折磨得精神失常。

“姑娘,你還記得我麼?怎麼回事,難道姑娘你也……”

小琴剛剛從迷藥的勁兒中緩過來,神色仍然有些憨癡,她緩慢地眨著眼睛,嘴巴歪了歪,蠕動著吐出幾個音節。

“什麼?”韓濯見她要說話,忙把耳朵貼近。

可惜她發出的音節實在支離破碎,韓濯仍然沒聽清,她疑惑地掏了掏耳朵,想再湊過去聽聽,卻看見小琴竟然在微微顫抖,緩緩抬頭,似乎是要把她頂開。

韓濯疑惑不解,可隨後,她感覺到後背傳來絲絲涼意,寒毛立刻豎起,頭皮都炸了起來。

韓濯摸向了腰間佩刀。

“快走。”

小琴終於清晰地吐出了字音,可惜已經晚了,勁風一閃,韓濯抽出刀猛地回頭,一顆尖銳的石子擦著她的臉頰飛過,瞬間劃出一道血痕。

櫃子的陰影處緩緩走出來一個人,對著闖進來的兩個不速之客低低笑了一聲。

這聲音仿佛在陰濕地滑行而過的蛇,粘膩又冰冷,李三三剛剛把雲歸四肢的鎖打開,聞此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嘿”地一聲大叫,聽起來是如此明顯的虛張聲勢。

“沒成想是駙馬爺,今日鄙人這陋室可真是蓬蓽生輝。”

那道人站到了明處,半臉鬼麵在燈光下跳躍,似寄生在人麵上的一坨爛肉,韓濯緊緊攥著刀柄,心臟狂跳,拚命控製住自己不要發抖。

“怕什麼,我們兩個人呢,他隻有一個。”韓濯心裡這麼安慰自己,把顫抖的聲音壓了下去。

“閣下抬舉,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也本不想闖入,但閣下……”韓濯狀若掃視一周,道:“如此行事,究竟意欲何為?韓某不是好管閒事的人,但買賣人口,幽禁妊婦,大齊有哪條律法,允許閣下做這種生意?”

妖道聞之有些小小的驚訝:“我本以為駙馬爺這種貴人,都該一輩子做個高枕無憂的富貴閒人才對,還瞧得起我們這種小本買賣不成,或者說……”

他玩味地笑了:“嗬嗬,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既然明白這是門生意,想必也並不全然一無所知,想必您多多少少,也受過這門生意的好處吧,既然如此,大人若有意入夥,何須大費周章找過來,我每月定然把貨親手送到您手上。至於那位姑娘嘛,看在大人的麵子上,我也樂意與她分一杯羹,想必江湖人門路也更廣些。”

“呸!”李三三啐了一口氣得臉都紅了。

他這一番話黑白顛倒,韓濯也有些氣血上湧,被他一番話說得感覺自己都不乾淨了,但也沒貿然撕破臉:“想多了。”

韓濯繼續道:“我對閣下的生意不感興趣,但這裡有幾位姑娘,皆是我韓某人的朋友,我做不來坐視不理的事情。”

妖道聽了摸了摸下巴,似乎在思索,隨即道:“也罷,既然是大人的朋友,您帶走便是,大人文采風流,張某早有結交之意,這便算是鄙人送的一份大禮,日後還請公主和侯爺多多關照。”

李三三一臉緊張地看向韓濯,卻被她的表情驚了一下。

韓濯的表情從來沒這麼難看過。

她似乎壓抑著極致的憤怒,似乎眼前人把什麼惡心的東西吐在她臉上一般,手中的刀微微閃了閃,李三三後知後覺從她身上感覺到了殺氣。

“我的幾位朋友曾經活生生好端端的,是個能走能跑的活人,如今在你這兒暗無天日不知幾天,都成了行屍走肉一般,被你一說,倒像是你賣我一個天大的人情似的,怎麼,是狗把她們擄走,當做製藥材料,畜牲都不如地折磨多日的麼?”

這道士著實可恨,顛倒是非,不僅把她說成了和那些達官貴人一般的變態渣滓,還把候府和公主府牽扯進來,如果他的目的是惡心人,那他的確達到了。韓濯氣衝衝地想,生平第一回產生了滅口的衝動。

“您知道不少。”妖道轉過身,此刻那半麵完好的臉對著韓濯,單看這半張臉漂亮得近乎妖媚,可韓濯越看越覺得胃裡翻江倒海,惡心得想吐。

“大人,既然無意入夥,那帶著您朋友走便是了,若她們懷的是您的種,帶回去延續延續香火不也是美事一樁?個人自掃門前雪,您何必管這些,我這生意做了有幾年了,當初您不知道的時候,不也沒耽誤您春風得意,瀟灑快活?人人都不容易,各謀生路而已,大人也隻是胎投得好些,我們沒什麼不一樣。”

“放你大爺的屁。”韓濯爆了一句粗口。

李三三驚訝地看向她。

“少惡心我了,你這個吸女人血的臭蟲,話說得冠冕堂皇,好像這些醃臢事是我乾得一樣,我韓家滿門忠烈,世代簪纓,從大齊開國起,祖父父親,皆魂歸狼煙未儘天年,我韓濯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①,美名是我三歲起便不分寒暑習文練武掙出來的,我一不靠祖蔭襲爵,二不貪官家富貴,誰和你這種陰溝裡的賤骨頭一樣?若我今日便要砸了你到處撞騙的招牌,讓你下地獄給這些無辜女人贖罪,你又當如何?”

韓濯起初的那點不安和恐懼早早被無法平息的憤怒取代,她越說越暢快,胸中鬱結一掃而空,現在隻想狠狠把這半臉牛鼻子道士按在地上揍一頓。

那道士麵色陰沉,道:“既然如此,那大人也不必出去了。”

李三三驚道:“你敢!這可是駙馬,皇帝的女婿!”

妖道冷笑:“姑娘好意提醒,不過皇帝兒子和皇帝女婿,哪個重要我還是分得清的。”

韓濯神色一動:“你背後的靠山,果真是永王?”

妖道不答,韓濯的話音剛落,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手腕一抖,那懷中拂塵如一把劍一樣刺過來,直衝韓濯的麵門逼將上去。

注①:出自《孟子·儘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