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巷屍匠(1 / 1)

整個侯府和驕奢淫逸沾不了一星半點的邊兒,韓胤那點俸祿大概都用來哄自家娘子開心了,金燦燦的珠串首飾就大剌剌擺在梳妝台上,這綁匪要麼是胃口太大看不上這些東西,要麼,就是瞎。

韓濯心中疑竇叢生,房間乾淨整潔沒有掙紮痕跡,連床鋪都是整整齊齊的無絲毫褶皺,隻有一封血書被一把匕首釘於枕上,觸目驚心。

韓胤嘴唇顫抖,那封血書被他拿在手裡幾乎展不開,他勉強平複下來,狠狠閉了下眼睛,從頭細看。

“到底是哪裡的歹人,會把主意打到韓家頭上?”韓濯沉聲道:“兄長,事有蹊蹺,還是趕快報官,你嶽父白大人定比我們更早找到嫂嫂下落。”

韓胤之妻白蘭茵正是西京縣令白逸之女,白逸早年喪妻,膝下隻有這一個女兒,她自小頗受父親疼愛,被嬌養著長大。

韓胤向來很拿得定主意,此刻卻啞了聲,韓濯湊上去一看,那紙上所書並非什麼威脅恐嚇,而是一句詩:“官倉老鼠大如鬥,見人開倉亦不走。①”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韓胤喃喃道:“我韓胤從未貪私藏汙,竟會有人如此攀誣,還劫走阿茵,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這詩原是暗諷貪官中飽私囊,不顧百姓死活的,歹人劫走白蘭茵,卻留下這麼一句詩,其中用意難以捉摸。

韓濯覺得不對:“兄長,這上麵可有寫什麼彆的?”

“沒有。”

韓濯在這方麵很信得過自家兄長。韓胤此人,這輩子最在乎的就是名節二字,仨瓜倆棗的俸祿除了日常開銷,給屬下發完工資,再哄完老婆之後剩下的,買褲子都得差個襠,碩鼠形容他,也算真看得起英武侯府了。

“那既不為財,更不可能腦子壞掉了為了嫂嫂人,署上這麼一句詩意欲何為?”

韓濯皺眉道:“兄長,可曾與人結怨?”

“鬼知道!”韓胤沒好氣道,後來又覺得這個問題著實關鍵,沉聲道:“未曾,但韓家究竟從前與人是否有齟齬,我也不全清楚。”

韓濯道:“其實單從內容來看,血書內容未必是寫給兄長看的。”

“什麼?”

“兄長是武官,目前也隻在京中擔任協助禦林軍操練一乾事宜,和民生相關並不算密切,而寫這詩的歹人,真正針對的想必另有其人。”

......

“韓大,你就是這麼照顧我的茵兒的!”

年過花甲的白縣令宛如顫抖的破風箱,嗓子裡還帶著陳年老痰,一邊哆嗦一邊朝韓胤喊叫,唾沫星子都噴到了韓濯臉上。

“嶽父大人,小婿......”

“你還敢說話!我告訴你,茵兒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拚著一把老骨頭,也不會放過你!”

韓濯趕緊把椅子給白縣令搬過了來,安撫道:“伯父保重,嫂嫂吉人自有天相,諒那賊子也不敢真的將英武侯夫人如何,現下當務之急還是儘快派人搜尋,莫要讓意圖不軌的賊子得逞才是啊!”

白縣令一雙老眼惡狠狠盯住韓濯:“這要你說,我早就派了人手,就算把西京城翻個底朝天也要把我的茵兒找出來,韓老二,你這小子莫要為你兄長說話,就算你是當朝駙馬,我也未必要賣你這張老臉!”

韓濯諾諾應是,隻覺得糟老頭子古往今來都是最難伺候的,但見韓胤臉色蒼白仿佛死過一回,眼中神色卻有幾分猶疑,隻好又開口道:“冒犯伯父了,但有一事不得不問,伯父可曾有什麼仇家?”

“你什麼意思?”

韓濯將來龍去脈講清,見堂中無旁人,將那血書呈了上去。

白縣令一見此書,神色劇變,方才還中氣十足地罵人,此刻卻仿若快要氣絕一般,口中喃喃“造孽啊”,頃刻間就暈倒過去。

屋中頓時亂作一團,請郎中的,大呼小叫的,喊白縣令名字的,把人搬到臥房去的...韓濯直起了身,若有所思。

韓胤與韓濯一同出了縣衙,問道:“阿濯,你可是想到了什麼?”

二人的關係有所緩和,韓濯和自家大哥說話也漸漸不那麼彆扭起來:“是,想必兄長也在顧忌此事。”

韓胤歎道:“此詩若是真的是題給嶽父看的,那當真不好辦了。”

若白逸真的心中有鬼,那他給出的信息也注定經過修改隱瞞,做不得數。

“總之,日後白大人所言不能全信,我們也要留個心眼。”韓濯從腰間取下匕首,道:“兄長,你似乎剛剛就有了主意,可是認得這匕首的來曆?”

那匕首外表樸實無華,刀柄底部卻用紅墨印了“亥”字,韓胤點點頭道:“西京酒樓‘煙雨樓’表麵上隻是普通的宴請賓客之地,實際上是個劍鋪,老板是個奇人,身份神秘從未露麵,賣的刀卻極好,西京的刀客所用之刀大多都為煙雨樓所鍛造,而這匕首便是出自煙雨樓。”

韓濯聽罷便道:“既然如此,不如先去煙雨樓,這匕首主人是誰,他們想必有所記錄。”

“不急。”韓胤道:“煙雨樓有規矩,不同時辰所售刀器和賣刀的刀匠各不相同,看這匕首的標識,我們需亥時前往。”

二人約定好亥時便在煙雨樓會麵,韓胤急匆匆吩咐親兵封鎖西京門,另帶了幾個人手四處去尋白蘭茵,韓濯不太想沒頭蒼蠅一般胡亂尋找,決定先去煙雨樓探一探。

煙雨樓離那繁華的西街不遠,就在與其交彙的百草巷內,可人卻寥落得很,韓濯孤身前往,明明豔陽高照的時辰,卻覺得鬼氣森森,前兩日剛下過雨,靴子踩在石板上發出清脆中帶著濕黏水汽的響聲,韓濯有些發毛,行過不到百步,便見著了煙雨樓的牌匾,她忙舒了口氣加快腳步。

而這時,指尖突然傳來了一陣黏糊糊的觸感,她尚未來得及抽身,手腕便被緊緊攥住,韓濯猛一回頭,首先瞥見攥住她的那隻手。

那根本不能稱作是手,簡直是鬼的爪子,蒼白如雪,上麵遍布黑青色斑痕,指縫和手的褶皺中裡全是黑泥,腐爛一般的潮濕觸感,還散發出一股屍臭氣。

韓濯險些尖叫出聲,方欲甩開,驀然發現這手的主人。

來人是個說不清歲數的老者,之所以說是說不清歲數,是因為韓濯從未見過這樣的老人,老成這樣還能活著,隻可能是被閻王爺遺忘了,他簡直縮水成了孩童那般高,眼皮鬆弛堆積乃至看不見眼睛,稀疏的白發近乎要掉光了,還有那張臉,這哪裡是臉,簡直是堆在角落全是褶皺的灰色布袋子,他渾身散發著腐爛般的氣味,這味道韓濯隻在前世患了癌症臨終前的人身上聞到過。

這哪裡是人,明明是地獄中的鬼才對!

韓濯好不容易平複下來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臟,剛想掙脫開手,那布袋子其中一個褶皺裂開,發出了喑啞細弱的聲音,哦,這是混跡於褶皺中的嘴。

“大人,大人,您有沒有見過我的孫女......”

“老人家,您先鬆手。”韓濯掙開了這人,那人被帶得踉蹌幾下,仍喃喃道:“我的孫女,大人,您行行好。”

韓濯定了定神,問道:“老人家,您先彆急,您孫女是誰,叫什麼,長什麼樣子?”

“我孫女,我孫女小蘋,她這麼高,右邊耳朵上,有黑色胎記,她走丟了一年了,大人,您有沒有見過她……”

韓濯搖了搖頭,道:“抱歉,未曾見過。”

那褶皺的縫隙下流出兩滴混濁的老淚:“我的小蘋啊,老頭子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我這一把老骨頭,早該死了,可我找不見你,我怎麼敢瞑目去見你爹娘...”

那老人仿若又恍惚起來:“我要回家了,小?今天晚上回家吃飯。”

他隨即又在原地思量起來:“回家,家,家在哪裡?”

韓濯正愣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路邊一個鐵匠鋪探出一個腦袋:“你是哪家公子,趕緊走吧,這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韓濯覺得其中大有文章,便走上前去問道:“師傅何出此言,西京城內,天子腳下,難道有什麼地方是不受官府管轄的麼?”

那鐵匠上下掃視了韓濯幾眼,道:“你是京中哪家大人的公子吧。”他咂了咂嘴:“一看就是錦衣玉食長大的公子哥兒,這是西京城內江湖客聚集最多的地方,殺伐氣重得很,還是少來為妙。”

韓濯望著那老人漸行漸遠:“師傅,我向您打聽一下,這老人是什麼來路,他口中的小?,又是誰?”

那鐵匠卻露出了十分嫌惡的表情,嘴快歪到耳朵跟:“他,呸!晦氣,一個背屍匠,老成王八精都不死,瘋瘋癲癲的。”

“那小蘋又是怎麼回事?”韓濯追問道。

“誰知道,據他說是一年前就丟了,逮到人就問。”那鐵匠眯著眼睛看了看韓濯,又道:“小哥兒不知道,這老頭子身上邪性得很,被他碰一下,要倒幾年的黴運呢。”他神神秘秘在韓濯旁附耳道:“我們鋪子裡有辟邪的鐵器,隻要二百錢,那可是五台山大師開過光的...”

韓濯一臉無語:“不必...”

走出兩步,韓濯又頓住回轉:“師傅,我還想問問,咱們這兒還有沒有什麼人失蹤或被劫...”

那鐵匠脫口而出道:“沒有!”旋即便後悔了,眼珠在眼眶裡轉了一圈道:“不過...”

韓濯道:“不過什麼?”

那鐵匠撚了撚胡子,摩挲起了拇指。

韓濯:......

“話說那禮部侍郎家的公子,之前被這屍老兒堵在路上,第二日就摔斷了腿,還有錢家公子,也是遇見了那...”

韓濯不耐煩打斷道:“這些不算,我隻想知道,咱們這有沒有丟過什麼人,失蹤了,死了的都行。”

“小哥兒你還挺重口...沒有。”

韓濯立刻要走,卻被這鐵匠拉住了:“我想起來了,不過不算一個人。”

“不是人,是鬼不成?”

“年紀輕輕還是少看些誌怪話本,”那鐵匠不屑道:“什麼鬼不鬼的,我說這不算一個人,是說不是一個,是一群,也不算失蹤,隻是沒看見她們何時出的城。”

韓濯忙俯下身:“什麼意思?”

鐵匠道:“西京城繁華,歌者舞者數不勝數,這幾年有不少城外來討生活的樂匠歌女,雖沒看到她們混出什麼名堂,可這幾年來西京的樂者反倒越來越多,沒見她們出過城,卻也沒怎麼在那銷金窟見過幾個城外來的...”

這偌大的西京城,那些外來的歌女竟然憑空消失了!

注:①“官倉老鼠大如鬥,見人開倉亦不走”出自唐代曹鄴的《官倉鼠》,隱喻官員貪汙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