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1 / 1)

片刻後宋青瑛簡直想抽自己一刻鐘前胡說八道的嘴,他被迫喝了幾盞韓濯塞給他的熱茶,大熱天裡燜得渾身是汗。他麵皮薄又不好意思推拒韓濯的好意,實在是苦煞人也。

韓濯有些鬱悶,鼓了好大的勇氣坦白,搞得好像自己是個登徒子一般,她解釋起來又很無力,隻能暗暗祈禱小公主不要扣自己的印象分。

宋青瑛平複了下心跳,想起方才韓濯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聯想起韓濯在民間一些被當成笑話講的不入流的傳聞,入仕前幾乎形影不離同吃同住的同門師兄,成婚前病得直不起身半月,他看向韓濯低垂的眉眼,思路跑偏得越來越遠,竟然替她不公了起來。

宋青瑛不是傻瓜,自然明白皇帝指婚的用意,先帝在位時便已經著力削弱當初隨太祖皇帝白手起家的一乾世家,韓家受到震動不大也隻是因為大齊還需要老英武侯。如今的安平帝本事不大,沒有先帝的手腕,聯姻的目的傻子都看得清。

可是韓濯呢。

宋青瑛想道。

天賦異稟的天之驕子,文武雙全的少年英才,年少失怙,祖蔭的爵位輪不到她,她拚命爭取的仕途又被裹著“聖恩”外衣的聯姻斷送去了,還有她不為世人所容的癡念。怕是日後即使同在朝堂,也隻能形同陌路罷。

宋青瑛為韓濯難過得眼眶都紅了,為韓濯編了個十分苦情的劇本,把韓濯因為自己大哥一碗砒霜而病的半月全都歸到了這樁婚姻上。

“崔公子博聞強識,翰林院裡也對他頗有讚譽,仕途必定坦蕩。”

韓濯一愣,不明白為什麼宋青瑛突然提起自己同屆中舉的同門好友崔倍來。

“駙馬若是樂意,多走動走動無礙的,我其實,都知曉…”

知曉啥啊?

韓濯納悶,但看長寧公主的表情,覺得自己才是落了信息的那個人。

“這樁婚耽誤駙馬頗多,我是知道的。”宋青瑛低頭道:“你不喜歡我,不必勉強自己,我也並不想因著這一層反倒和救命恩人生了怨懟……”

韓濯聽著不對勁,怎麼從公主嘴裡,自己和崔子盛的關係那麼不清白?

“崔公子是個好人,駙馬和他言明,你二人未嘗不能繼續這一段緣分。”

“什麼?”韓濯覺得自己耳朵聾了。

宋青瑛立刻道:“我不介意的!崔公子雖是男子,但也是個值得托付之人…

駙馬喜歡男人便喜歡罷,我亦無意與旁人結親,駙馬日後與誰相親我也決不乾涉,你我相逢緣分難得,當做兄妹相處也是很好的。”

啥?

韓濯如遭雷擊,她其實早知道原主不拘小節了些,而民間最喜歡的便是編排西京這些世家大族的小姐公子們香豔情史,可韓濯這麼多年來,從未和哪位姑娘有一星半點的曖昧關係,卻常粘在崔倍邊上晃來晃去,韓家二公子好龍陽的傳聞便這麼傳了出去,雖然並沒到人儘皆知的程度,卻人人聽後都覺得合理,人人聽完都會意味深長發出一聲“哦~”。

畢竟一個有名望的男人存活於世,必然要有那麼一兩個紅顏知己來配他,如果他從頭到腳聞不到一絲脂粉香氣,那這男人要麼身體要麼腦子,必然是有一樣是不那麼入流的。韓濯撲朔迷離的取向,似乎很好地讓西京眾人在這個和他們沒有絲毫關係的問題上自圓其說,乃至心滿意足。

卻沒想到這小姑娘年歲不大,腦子裡裝了不知什麼料,竟然聽了進去。

公主你這信息太過生猛讓本人消化一下先。

懸在脖子上的鍘刀落下來,但砍歪了。

天才!

這公主簡直是天才!韓濯眼含熱淚。

她怎麼就沒想到還有這種解法呢?

“駙馬?”

“哦...噢噢,殿下,那個,我......就是......”韓濯一向能言善辯,這一次嘴裡全是亂七八糟的不知所雲,腦子裡信息太多,簡直不知道該撿出來哪一個表達。

宋青瑛頂著一張糯糯的小臉一本正經歎了口氣道“駙馬不必多言,我都知曉的。”

謝謝你啊!!

韓濯熱淚盈眶。

半月前,她還是普普通通的大學生,繼成為候府公子,新科狀元,駙馬之後,她又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形婚男同。

不過。

在掉腦袋和當基佬之間選擇,韓濯還是選擇當基佬。

......

月明之夜,京郊西風淒緊。

萬籟俱寂的夜被一陣慌亂腳步聲打破。

仔細看來,竟是一個頭發蓬亂的婦人在赤足奔走,隆起的腹部看上去已六月有餘。

那婦人終於跑不動了,護著小腹細細喘息,似乎是覺得終於脫離了不知什麼危險,終於失去了力氣般滑落在地。

黑暗中突然露出了一聲惡鬼般的低笑。

那婦人聞之變色,頓時冷汗涔涔。可雙腿酸軟實在站不起來,須臾間就被樹梢飛身而下的人捂住了嘴。

“噓......”

那人似乎格外欣賞籠中之鳥的情態,伸手拂過她被淚水打濕的發絲。

“真可憐啊。”

他似乎真心憐愛一般,指尖拂過婦人仍在顫抖不止的唇,月破雲來,照亮了他一半妖媚一半好像融化了的臉。

竟是個半張臉的怪物!

婦人大聲尖叫起來,半臉人突然厭惡極了一般,一改方才的溫存,甩了她一巴掌:“閉嘴!”

那婦人被一掌打得眼前發黑,臉頰上印上四個鮮紅指印,不敢再出聲。她害怕地快要暈過去,偶爾發出一兩聲細弱嗚咽。

“求求,求求你...”

那半臉人捏著她的臉頰,突然又好像捧著什麼寶物一般,摸上了那婦人隆起的腹部。

“熟過了些,倒也將就......”

那婦人絕望地尖叫起來,淒厲的喊聲破空,一輪弦月又被烏雲遮蔽,重歸死一般的寂靜。

宋青瑛在噩夢中驚坐而起。

距離與韓濯新婚已經半月,他二人早就約法三章分了房,平常相處也確實與兄妹無異,韓濯把他當小孩子養,可能看他長得與同年齡的孩子相比過於瘦小,流水一般的雞鴨魚肉都進了宋青瑛的嘴,他小臉都圓潤了些。

宋青瑛下床,望向窗外,韓濯自然是不在府中,她這個駙馬都尉雖近乎是閒職,但韓濯閒不下來,最喜歡的是到那城西的市集買一堆亂七八糟的書卷來,最近韓濯還迷上了木工,照著營造書籍打了一堆小玩意,還送了自己一個造型奇異呲牙咧嘴的木凳,附帶一個吹起來難聽得像青蛙叫的哨子。

宋青瑛多少有些急,他冒著男子身份暴露的風險嫁給韓濯,可不是完全為了近距離接觸自小仰慕的救命恩人。

小窗被輕叩兩聲,宋青瑛神色一凜,探窗查看,並無人蹤跡,隻是夾縫之間被人塞了一張字條,上麵的字體十分幼稚,似是孩童用碳條所塗:亥時,煙雨樓。

韓濯並沒有似宋青瑛所想又在西市閒逛。

候府和公主府雖然隻隔著兩條街,裝潢氣氛卻大大不同,沒有過多的仆從,房裡也沒幾個講究擺設,清冷冷如同雪洞一般,韓濯方一進屋,就被這氣氛冰了個激靈,韓胤背對韓濯 ,擦拭著手中一個積灰的木匣。

“兄長。”

韓胤回頭,這還是自韓濯婚後二人第一次相見,她不似平常,換了一身穩重的青色長衫,一改從前的張揚姿態,倒真像個尚且年輕的飽學之士,青衫飄飄風骨神,難怪西京那麼多女子暗地傾心了。

不知怎地,韓胤看著這樣的韓濯也覺得順眼了很多,他輕咳兩聲,想起來此番是有事拜托韓濯的。

韓胤將手中木匣遞給韓濯,一言不發。

韓濯有些納悶,卻也依言打開,看到木匣中的物事,心中猛地一動。

匣內兩張泛黃的紙張,邊角都已經缺損了,韓濯輕輕展開,其上唯有絕句一首。

“半生如夢夢還真,山河表裡戟鉞沉。

縱死魂向雁關去,孤光照我身後身。”

竟是先英武侯絕筆。

“這……”

韓胤歎道:“這便是父親當初寄回來的書信,當時我與你置氣,從未給你看過,如今我也要去斷雁關駐守…”

“喏。”韓胤又取了一張弓出來,那弓實在是好弓,花紋古樸,韓濯撥了一下弓弦,破空之音竟然隱隱似鶴唳之聲。

“這是父親的弓,想是留給你的,畢竟,你來做它下一任主人更合適。”

韓濯著實喜歡這把弓箭,可發源於原主記憶深處心裡麵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迫使她沉靜下來。

韓濯收拾好心緒,定了定神問出關鍵:“好端端的,為何要去斷雁關,出了什麼事麼?聖上準了?”

韓胤道:“半月後便啟程,馬上入秋,那漠北人又該不老實了,另外朝中不太平,我非去不可,隻是你嫂嫂有了身孕,耐不住晉州路遠,她也不願回娘家去住,我想…若是方便,想拜托殿下和阿濯讓她去公主府上住一陣子,她的日常花銷,照例記在候府賬上就好。”

韓濯喜道:“嫂嫂有身孕了?”

“這倒是喜事,我回去和殿下商議一番,對了,嫂嫂知道你的安排吧。”

韓胤萬年苦大仇深的臉竟然流露出一絲心虛。

“不會吧,你自作主張……”

韓濯話音未落,一女婢跌跌撞撞跑了進來,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侯爺!”

韓胤皺眉:“做什麼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那丫頭跌倒在地,來不及爬起便扯嗓子喊道:“夫人,夫人被人綁了!”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