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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雍正十一年十月二十九。

戌時。

陳嫵穿著一身水紅色的綢繡石榴裙喜服,頭上帶著一套金翅花鈿流蘇,行動間輕輕晃悠,嫵媚動人。她在婢女青黛的攙扶下坐進了一頂粉色宮紗的小轎中,轎外點著一盞“寶”字燈籠。

“格格,今日未用膳食,奴婢聽崔嬤嬤的吩咐悄悄準備了些牛乳,你可要用些?”

青黛聽了聽轎外的動靜,悄聲對陳嫵說道。

青黛便是她哥哥從府外帶回來的,當日陳承安本要去人市上給妹妹選一個合適的丫鬟,可才剛出了胡同,正好就碰上青黛蹲在地上要飯,陳承安見她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頭發枯黃,身量不顯,可憐兮兮的蹲在角落。

天氣愈發寒冷卻還光著腳丫,實在是可憐至極,動了幾分惻隱之心,便丟了兩個銅板給她,小女孩感恩戴德的道謝,陳承安正要離去之時,卻聽到女孩的慘叫聲響起,回頭看,卻見幾個乞丐搶了他剛剛給的銅板,正欺負她。

小姑娘被打的一身是傷,陳承安看不下去了,最後便把她帶回了家。

索性青黛看著身量未顯,其實隻是營養不良罷了,她年紀上比陳嫵還大一歲,瞧著也算是聰明伶俐,又肯吃苦,由陳嫵做主,便把她留在了身邊。

陳嫵端正的坐在轎內,聽了青黛的話眼中一亮,她今日一早便梳洗上妝打扮,忙活了一天,可一點東西沒吃,腹中早就饑餓難忍了,此時聽了青黛的話,那裡還能忍的。

“好青黛,真是我的貼心小棉襖,快讓我喝一口。”

青黛聽著格格的話又是羞澀又是高興,趕緊從袖口處掏出一個手腕粗細的竹筒,揭了蓋子,“格格快嘗嘗。”

陳嫵接了過來,就著竹筒小口小口的喝起來,等白色的牛乳滑過喉間,流進了胃裡,陳嫵忍不住喟歎一聲,才好似活過來了一般。

“還是崔嬤嬤有經驗啊,也不知道崔嬤嬤回到宮裡,此時在做什麼?”

幾日時光下來,她與崔嬤嬤相處的不錯,今日她上了轎子後,崔嬤嬤應當也就回宮複命去了,也不知道以後可還有再見的機會呢。

青黛收拾好了殘局,乖巧的坐在一旁,安慰道:“格格,嬤嬤就在宮裡,說不定以後會見麵的。”

陳嫵見她一副認真的模樣,噗呲一聲笑了出來,聲音有些大了,她害怕轎子外麵的人聽了去,縮了縮腦袋,才輕輕點了點青黛的額頭,“你這丫頭倒是一本正經的很,女孩子要多笑一笑才會有好運的哦。”

青黛被格格的手點的腦袋有些暈乎乎的,嘴裡還是認認真真的回道:“是嗎?那格格可要多笑一些才好,每天都是好運氣。”

半個時辰不到,轎子突兀的停了下了,陳嫵知道這是到地方了。

外麵有老嬤嬤的聲音在轎外響起,“陳格格,到地方了。”

“知道了。”

陳嫵心下有些緊張了起來,咽了咽唾沫,內心給自己打了打氣,便起身下了轎子,偷偷打量了一眼四周,隻見天色漆黑不見手指,唯有麵前的一扇小門上掛著兩個小紅燈籠,小門大開著,通往著一條漆黑看不見底的長道,瞧著便有些瘮人。

門前立著好幾個宮女太監等候著。

身旁站著的正是從陳家接她過來的老嬤嬤,她麵容嚴肅,手中握著一把紅燈籠一壁邁步進了房門,一壁回頭對陳嫵恭敬說道:“陳格格,福晉為你點了玉酥軒的地兒,那地方在水池邊上,冬暖夏涼,後邊還有一處閣樓,上麵還能看的道梅園小築,可是個好地方哩。”

玉酥軒?聽著可真像是個賣點心的地兒,陳嫵一麵跟在她的身後,一麵忍不住在心中腹誹,而且水池邊上濕氣又重,夏天還多蚊蟲,話說這福晉不會是對她有意見吧,故意點的這個地方。

正了正心思,陳嫵攙著青黛的胳膊,一步步跟在她的身後,嘴裡輕聲回答,“多謝福晉為我費心了。”

那老嬤嬤不知陳嫵心頭所想,回頭淡淡打量了她一眼,便轉過身去繼續向前引路。

陳嫵一路上悄悄打量著這皇家園林,雖天色略顯得昏暗,但還是能見院內亭台樓閣不絕,假山流水錯落有致,陳嫵是愈發滿意了,望著四周眼睛直打轉兒。

玉酥軒是寶親王府西北腳的一個小院落,周圍極僻靜,小院左手邊有一座三層的小閣樓,因這邊景色一般,平時鮮少有人來,雖說緊鄰著水池,可這秋風蕭瑟,誰還有心思轉到這邊來。

兩刻鐘後,陳嫵被帶到了一處兩進的小院,那嬤嬤立在麵前福了福身子,“格格,王爺書房內還有些事情,早就吩咐過了,說是晚點會過來,格格此時可以休息片刻。”

陳嫵麵上一怔,隨後露出個笑容來,“王爺事物繁忙,妾身等上一等也是應該的。”

那老嬤嬤點了點頭,又向屋外喚了一聲,隨後便進了一個小太監與一個宮女,跪在陳嫵腳邊,“奴才小寧子,奴婢綠沁給格格請安。”

老嬤嬤道:“格格,按例你的身邊有兩個宮女與一個太監服侍,因著你從娘家帶了一個,這兩人便是內務府那邊精心挑選後指過來伺候你的,都是福晉吩咐的,選了最機靈體貼的。”

陳嫵點了點頭,“有勞福晉費心了,也多謝嬤嬤,青黛。”

青黛立即上前一步,從袖口處取了一塊碎銀放到嬤嬤的手中,“嬤嬤辛苦了,這點心意請嬤嬤喝茶。”

陳嫵的心都在滴血,這才進府的第一日呢,這白花花的銀子就花出去了,可是沒法子,這都是必要的。

那嬤嬤在袖口的遮掩下感受著掌心的重量,重量雖輕卻絲毫未露出嫌棄之色,道了聲“今日是格格的好日子,老奴就大膽一回了,多謝格格賞賜。”

隨後才好似想起了什麼似的又道,“明日卯時初需得向福晉請安,頭一回請安,格格可彆忘記了,老奴還有其他差事,便先退下了。”

陳嫵眉毛微微一挑,隨即溫和笑道:“嬤嬤慢走。”

眼看老嬤嬤退出房門不見了身影,陳嫵嘴角的笑意才慢慢淡了下來,她眼風掃了掃麵前跪在的兩人,輕聲吩咐道:“小寧子去院門守著吧,若是王爺過來了,記得通傳一聲。”

那名喚小寧子的太監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聞言恭謹的磕了磕頭,隨後便爬了起來,出了房門。

房內點著燈,鼻尖還有一股熏香的味道,陳嫵望著屋內立著的小宮女,親近問道:“綠沁,你在府中多少年了,原本是在哪兒當差?”

那綠沁抬起頭來,露出一張乾淨的容顏,半垂著眼眸,略顯局促的雙手疊放在胸前,道:“回格格的話,奴婢進府不過一年,從前是福晉院子內的二等婢子,做些沏茶的活兒”

陳嫵眼睛往她臉上一瞟,眸光流轉,可惜道:“那真真是可惜了,在福晉身邊伺候,總好過在我身邊來。”

在福晉身邊伺候和在她院兒裡伺候,可真真是兩碼事。

綠沁好似沒聽懂陳嫵話中的深意,隻是愈發恭謹道:“奴婢今後便是玉酥軒的人了,今後格格便是奴婢的主子,不敢有二心。”

罷了,來日方長,陳嫵今日累了一天了,身子僵硬的厲害,此時也不是與她細說的時候,陳嫵麵上不顯,隻微微一笑,“既如此,咱們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你先下去伺候著吧。”

綠沁隻覺著這位陳格格雖笑嗬嗬的,可卻話裡有話似的,心中不安的厲害,她按下心中的不安恭敬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退出房內,乖巧的立在大門處。

陳嫵見人退了出去,才趕緊扭動了下僵直的脖頸,在青黛的攙扶下站起身來活動活動四肢,順便看了看屋內的擺設。

這便是她以後的寢房,屋內豎著一雙青羊紫銅燈架,架子上燃著兩根小孩手臂粗細的紅燭,燭身寡淡,陳嫵想,若是在燭身刻上遊龍戲鳳的圖案,當更加好看,可若真是刻繁雜的圖案,也不會是擺在她的房內了。

搖了搖頭,有這一雙紅燭相配,陳嫵已經滿足了,畢竟在陳家的日子,蠟燭可是很貴的,一般天黑了就上床睡覺,從來沒有點過蠟燭,也自然沒有什麼夜生活了。

外間擺放著一張深色的軟塌,榻上的幾個抱團軟枕,陳嫵粗粗打量了一眼,花團錦簇鋪滿精致的繡花,前方一張滿繡纏枝垂掛的屏風,零零碎碎的幾朵嫩白的梅花點綴,花蕊中泛著柔和的白光,仔細一瞧,才發現竟是米粒大小的珍珠。

來不及感歎,又瞧東邊的博古架上擺放著各色瓷器,至於是不是名貴的珍品,陳嫵便不得知道了。

裡間一張寬大的雕花大床,水紅色的薄紗帷幕分至兩邊,露出床上擺放著整整齊齊的紅棗、花生等吉祥之物。

這地方倒是比她從前的房間好上太多了,陳嫵摸了摸下巴,頗為滿意。

輕輕舒了口氣,陳嫵便乖乖的坐在床上等待著。

也不知道這乾隆爺功夫好不好,她這身子可還小呢,也不知道今晚會不會受罪。

說來他是王爺,府上的女人定是不少,那證明什麼,證明他有經驗啊,身經百戰的主兒,應當是有些技術含量在身上吧。

陳嫵一邊想著,一邊坐在床上,看著厚厚的紅衾軟枕,便眼裡冒著光,忍不住上手摸了摸,這東西瞧著可真好看,又軟乎乎的,若是睡在上麵,保證舒服的很了。

陳嫵忍不住把臉埋在錦被上,柔軟的觸感讓她好像回到了前世末世未到之時,前世她的房間內便用的是一串絲質的蠶食被,好像就是這樣的觸感。

時間便是如此,在陳嫵的碎碎念裡晃晃悠悠的過去了,燈架上的燭火明滅的閃著,一整日的折騰下來,陳嫵早就疲憊不堪了,她不自覺倚在側躺在錦被之中,聽著窗外嗚咽的風聲,眼神逐漸迷離了起來,陪在一旁的青黛此時也不妨多讓,倚在牆上打起了瞌睡。

屋內一時間悄然無聲,唯有外間的更漏裡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響。

弘曆進了屋子,正奇怪著怎麼沒有人,疑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屋子,他進了裡間掀開薄紗帷幕,瞧見的便是正好睡的某人,他先是一怔,隨後便回頭看了看跟在身後的婢女,這真是今日剛入府的陳氏,確定不是走錯了屋子吧?

綠沁看了看倚在床欄上睡的正香的新主子,也是詫異的很,可王爺在一旁看著,她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小聲道:“王爺,奴婢這就叫醒格格。”

弘曆回過神來,隨意的擺了擺手,“不用,都出去伺候著吧。”

這個都字還包含了一旁打瞌睡的青黛。

“是,”綠沁答道,小心翼翼看了看睡的正香的格格,綠沁隨後便去了青黛身邊,扯著還迷糊著的青黛踉踉蹌蹌的出了房門。

弘曆略顯疲態的坐在凳子上,靠著椅背伸手按壓著自己的鼻梁,他今日心中正好存的有事兒,若不是這陳氏是皇阿瑪親自指的,他今日實在是沒有什麼心情洞房花燭,此時這陳氏睡了倒也好,給他留個安靜獨處了時光。

一想到這兒,他的心思不禁又拐了個彎兒,自今年二月以來,皇阿瑪封二十四叔允祕為和碩諴親王,他為寶親王,弘晝為和親王,貝勒弘春為泰郡王,朝堂之上,關於他是未來儲君的言語便更盛從前,一時間寶親王府好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他心中聽了自然歡喜,皇阿瑪對他寄予厚望,他當然也感受的到,他不想皇阿瑪對他失望,隻是越是這樣,他活的便更加小心謹慎,如履薄冰,生怕不小心,便一切皆為虛影泡沫。

畢竟皇家之事,變故不過是瞬息隻時,更何況關乎江山皇位更替!

相較於他的阿瑪從前經曆的皇位爭奪,都感歎他弘曆的好命,可誰知道他自小便不敢任性,不敢調皮,不敢隨著自己的心意來,有時候,他甚至更羨慕弘晝。

若是旁人知道他的想法,怕是都會念一句:生在福中不知福吧。

弘曆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時,耳邊卻傳來一聲聲細小的鼾聲,那聲音雖小,卻在安靜的屋子內準確的驚醒了他。

弘曆看著眼前睡的正香的女子,自己一番思量無人可訴說,她倒自在的很,睡的香甜。

弘曆起身走到她的麵前,細細的打量著她的眉眼,這樣恬淡無憂的模樣,真是惹人嫉妒啊,連想到那一日驚鴻一瞥,囫圇的看了個大概,倒不如今日看的仔細,隻是闔上的眼眸,到底缺少了些靈動的氣息。

心中一動,便忍不住對著那張芙蓉玉顏輕嗬出一口氣。

陳嫵迷蒙著感受著臉上傳來一陣溫度,她思緒有片刻的混沌,眼皮子輕顫,便睜開了眼睛。

隻見一男子正笑吟吟地衝自己笑著,陳嫵還未徹底清醒,瞧著眼前氣質矜貴的男子,便嘟囔道:“哪裡來的俊俏郎君,長的可真好看。”

陳嫵還隻當在夢中,尋思著,若是等存夠了錢,能不能找個這樣俊秀好看的呢。

弘曆怔愣了下,望著麵前的還帶著迷糊的女子驚訝的很,她剛剛說身來來著,不會是他聽錯了吧。

他好似被這新格格給調戲了?

弘曆眉頭一挑,忍不住蠱惑般的開口道:“哦?你不認識爺了?”

陳嫵眼中還有著明顯的睡意,聞言苦惱的皺著眉頭,“爺?什麼爺?不認識,看著是有些眼熟來著。”

弘曆滿腹的心事頓時忘了大半,他忍不住更想逗逗她,沉了沉嗓子,麵上故作嚴肅道:“陳氏,你可仔細看看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