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帶刀侍衛,在新任官采大臣克拉汗的帶領下,舉著火把包圍了藍毗尼宮。
於闐人都知道,阿依夏木公主性子陰晴不定。那日拂雲殿受了驚嚇,據說幾日來愈發暴躁,下令刺瞎了藍毗尼宮上下幾十個護衛宮女的雙眼。
克拉汗被一位宦官攔住,小心地提醒這位新貴主子,說:“大人,這麼晚了,不如彆打擾公主了吧。”克拉汗早問過了王宮中的心腹,確實有人看到過采玉祭上的一個采女模樣的侍女,曾出現在藍毗尼宮附近,似乎還去過北苑。
“你,過來。”
一個侍女怯生生走來跪下,“大人。”
“你確定,見過有采女假扮侍女混入宮中?”
侍女嚇得哆嗦回答:“奴婢是見過一個新侍女,額頭有花鈿,很,很是好看……”她越說聲音越小,其實她根本不是藍毗尼宮的人,要不是收了內院阿秭的一片金葉子,教她這麼說,她可萬萬不敢告密的。整個王宮,誰不知道藍毗尼宮人的眼睛是怎麼瞎的,再靠近藍毗尼宮,說不定連小命都要丟了。
克拉汗是諾伊的妻弟,王宮他暢通無阻,可唯獨藍毗尼宮也是例外。
諾伊提過大祭司軟禁了公主,藍毗尼內院任何人不得踏入,包括諾伊自己。
他揮揮手,找來一隊侍衛,“去,把外院的人都帶出來。”
“是。”
宦官謹慎慣了,小聲勸克拉汗, “公主如今已是儲君,藍毗尼宮平時行事張狂,不好硬碰硬。”
克拉汗的親信不以為然,“怕什麼,公主還不是被軟禁在這裡,靠打罵宮人出氣?”
克拉汗是知道內情的,拂雲殿大火之後,這位公主逃跑時,被獪胡王的人裝進麻袋裡給抓了回來,諾伊本欲殺人滅口,大祭司說沒了人質,獪胡人怕是與和田城魚死網破,便命人封了藍毗尼宮。可他不知道的是,諾伊巴不得趕緊魚死網破,隻是他被大祭司抓到了“軟肋”,暫時不得發作罷了。
大祭司對外宣稱公主靜養,無人敢打擾。
大祭司是於闐國的世襲神族,擁有祭祀、祈福、醫治、教養王室的重任,在有宗教信仰的國家,地位堪比王儲。
宦官猶豫,“不然,等大祭司來?”
克拉汗不耐煩地說:“不過是抓一個小小采女,如果耽誤了明日的大喪,大祭司怪罪咱們,說不定都得陪葬。”十個采女,隻差這最後一名了。
這時,外院亂糟糟地扯出來幾個蒙著眼罩的侍女。侍女們隨便被扔在地上,縮成一團。采女屬陰,身份低微,相比王宮侍女,地位還要更低,所以她們入宮很難。
“你們眼瞎之前,藍毗尼是否來了生麵孔的侍婢?”
侍女們害怕得直搖頭,她們的眼瞎,可不就是一個新來的侍女,持大祭司令親自帶人執行的。
克拉汗快沒了耐心,“不說?你們就都去殉葬。”
一個瞎眼侍女膽子大些,爬出來俯身在地上,“藍毗尼宮前後三進院,大人們要找的人,就在第二進院的東廂房。”
彆的瞎眼侍女大氣都不敢喘,不敢想她到底做了什麼,東廂房住的可是大祭司的人。最開始告密的侍女也心中一緊,給她金葉子的阿姊交待是,要她帶侍衛搜查整個內院的,然後指認額頭有花鈿的人……要不要站出來?
她正猶豫時,克拉汗指著兩個宦官,有眼色的二人立刻上前,“大人,外院我們識路,隻是……”
“隻是什麼?天亮前再找不到人,你們就不用再在王宮裡侍奉了。”
二人汗流浹背,克拉汗最是狐假虎威,對他們下人要打要殺,根本沒人過問。
宦官趕緊引路,在他二人帶領下,一隊侍衛走進了藍毗尼宮。
月上中天,諾大的藍毗尼宮靜謐得像個冷宮,進了前院就看不到人影,越往裡走越是安靜。跟在最後的小宦官嘀咕:“天神賜福,惡靈退散。”
“閉嘴!”宦官頭兒敲了小宦官的頭,“沒用的東西,藍毗尼宮鬨鬼是咱們放出去的消息,你怕什麼。”
小宦官不敢多話了,眼神積聚到東廂房的燭火,領頭的朝幾人使了個眼色,一同破門而入,架起隻著中衣的女人,一人堵嘴,兩人捆綁,人來不及掙紮說話,迅速被帶出屋子。
“阿依夏木”公主的寢殿傳來動靜,燭台亮起,半明半滅的光線下,一個穿著白袍的女子身影靠近寢殿大門。門吱呀打開,外麵是漆黑的庭院。
綁人的幾個人動作極快,阿祇心知外麵一定出了事,但她承諾過沮渠蒙遜,絕不出內牆。
阿祇在門口站了一會,然而,什麼都沒發生。
藍毗尼宮,死寂一片。
八月初九,大喪之日。
天剛蒙蒙亮,低垂著頭的侍女們瑟縮地站成一排,捧著洗漱衣物,跪在端坐在床榻的“公主”麵前,公主一動未動,沒有看到阿依那的身影。
大祭司戴著麵具,冷冷站立在宮門口。
阿祇一夜未眠,她對大祭司喊:“阿依那在哪裡?”
大祭司閉口不言。
侍女們個個驚恐的神情,阿祇想追問,瞎眼女官突然頭磕在地上,膽怯地說:“奴婢們什麼都不知道,請公主洗漱更衣吧。”
被囚禁在內院的祖慕祇,猜出必有變故。
原來,當侍女一早打開藍毗尼宮門就摸到了死人腳,門口吊著三具屍首,她看不到他們的淒慘死狀,也被嚇得魂飛魄散,人事不省。後來,眾人得知那正是昨夜帶路的兩個宦官和最先告密的小侍女,她們更是噤若寒蟬,所有侍女再不敢亂說話。
大祭司今日格外高冷,一言不發。
瞎眼女官吩咐伺候,“請公主梳洗換裝。”
今日是大喪,阿祇有硬仗要打,恐怕自身難保,便不再追問藍毗尼宮的古怪。
她走到帷幕之後,配合地起身換洗梳妝,阿依夏木為人高調跋扈,王宮內很少有不認識公主殿下的,即便她偽裝得再完美,假的還是假的,瞎眼侍女活下來的心中有數。
女官更是聰明人,除了阿依那,她是陪伴阿祇最多的宮人。她雖然眼瞎,心裡卻明亮,舍了眼睛,才能保命,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她小心翼翼地問:“這幾日的功課,公主可還有疑問?”
阿祇搖搖頭,道:“辛苦阿佳女官。”
女官囑咐:“公主學得極好,無需緊張。”
被魔鬼訓練了幾日的阿祇,沒有一點不情願,健馱邏語與精絕國使用的佉盧文,異曲同工,從右往左書寫,筆法也是她熟悉的,大喪上她首先得過悼文關。
“不會忘。”阿祇胸有成竹。
侍女魚貫而入,為她換上白色和少許金色的曳地長裙,這是一套精致肅穆不失華美的喪服,於闐女子行走間可見赤足,奶白色的膚色是西域女子的特色,侍女們將束腰抽緊,長長的紗麗披上左肩,垂下地麵,搖曳典雅。
阿依夏木身材與阿祇相仿,換上公主繁雜的裝扮,額上垂下唯一的首飾鎏金鑲藍寶石流蘇,覆在女子瑩潤飽滿的眉間。她親自用脂粉掩蓋了額間朱砂痕,畫上於闐貴族女子特有的眼妝,帶上麵紗,即便是葬禮,也端得玉之公主的氣度。
戴上麵紗,她緩緩走出幽居多日的藍毗尼宮。
身穿黑袍頭戴麵具的大祭司親自迎接,站在公主一丈之外微微行禮。
“公主,時辰到了。”
大祭司聲音冷漠疏離,與幾日前的沮渠蒙遜判若兩人,阿祇多看了他一眼,大祭司垂著眼皮,並不與她直視。阿祇不好同他說話,端出公主儀態,將手交到他的手裡,被冰冷的手掌輕輕握住,有疏離,有冷淡,完全沒了之前的掌控感。
儀仗起駕,兩個侍女抬起她的裙角,在環擁下阿祇緩緩步上轎輦,層層幃幔落下,她被穩穩抬起,如同浮萍漂泊在未卜的前途。
於闐王宮的主調是白色,即便是大葬,也並沒有特彆的裝飾,四周主路部署手握彎刀的侍衛,公主轎攆所經之處,莫不屈膝垂首。路程並不遙遠,很快她便看到了寬敞的廣場,身著重禮的朝臣貴族圍繞著祭台,等候公主,同時也是未來儲君的駕臨。
隔著幃幔,阿祇看不清楚不遠處一張張麵孔,他們是阿依夏木的子民,而她是假冒的於闐公主、是祖慕祇、是辛薇,是被莫名其妙推到這種境地的迷失者。
眾人齊齊跪拜。
公主走下轎輦,前方就是祭台。
於闐人的喪葬沒有哭喪,氣氛肅穆悲涼,人們穿著以白色為主,在祭台上華麗的帳篷裡,老於闐王穿著最精美的金絲王袍,對襟和袖口花紋均已純金編織,胸口戴著紫色天雨曼陀羅花,靜靜躺在白色紗幔之中。
大祭司佇立祭台,將一塊白色的絹帕覆在先王的臉上,做出祭拜的手勢,默念祝禱詞。
與此同時,公主就要親手寫下於闐王舍都羅的追悼詔書與祭文,稍後將隨屍身一同裝殮棺槨之中。
這時,有僧人唱誦,焚香繚繞。
祭台四周,梵音佛光籠罩,超然覺悟,幻化一世界。祭台之下,貴族朝臣皆俯首,隨之唱誦。
祭台立於和田城中心廣場空地,遠遠被百姓圍繞,貴賓和朝臣位列最前。
公主作為於闐唯一的繼承人,緩緩走上祭台,行禮,祭奠,執筆。
她在人群中,沒有見到熟悉的身影,手不知不覺有些顫抖。
諾伊在群臣之前,冷冷盯著祭台。自古王不見王,獪胡王並沒有被邀請來大喪。獪胡軍隊這兩日的變故,給了星夜整頓軍紀的機會,獪胡的漢子們在自己的營地裡被鞭笞,隔著塞勒湖,於闐國葬悲涼哀歌,讓外族人的兵馬騷動不安。
有人高聲通報:“王後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