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喪(二)(1 / 1)

大漠祇 趙小飛 4572 字 3個月前

祭台所在的廣場,人群讓出一條路。

隔著老於闐王的棺槨大帳,眾人看到王後的馬車遙遙駛來,諾伊都尉從人群中站起,冷喝道:“王後抱恙,當以身體為重,還不趕緊送王後回宮?”

在場的貴族皆默不作聲,克拉汗正要帶人攔截,王後駕輦之後走出一位白色廣袖儒衫的高大男子,身後有銀甲覆麵的三十六騎,冷酷威嚴,常在大漠行走的行伍之人都會認出這行精壯騎兵,正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大漠玄羽衣,以一擋百的驍勇善戰。

庫馬爾等一眾老臣連忙上迎,壓製了克拉汗的人。

眾貴族行禮,齊聲喚道:“恭迎王後。”

在對立的兩波人臣之間,馬車來到祭台前。

曾是於闐王與王後共乘的車輦寬大豪華,車架是純金打造,鑲嵌無數玉石寶石,於闐百姓見之無不退避跪拜,車輦停在祭台前,車簾掀起一位頭戴幕笠的女子探出身子,白衣玄盛已來到駕前,輕輕托起這位神秘女子的手掌,女子嫋嫋走下馬車。

“這就是王後新任的義女,玄玉閣辛夫人?”

眾人悄悄議論都說她極得榮寵,性情高傲冷淡,不與於闐權貴來往,竟是已有王室作靠山。

有人小聲說:“怎不敢真麵目示人?”

懂中原文化的貴族瞥了那人一眼,不屑道:“漢人貴女出門都這副打扮,這是體麵。”

李玄盛攜妻,皆是漢服廣袖的吊唁裝扮,雖同為白色孝服,卻很是登對。戴著幕笠的女子站穩後,轉身朝馬車伸出手,蒼白虛弱的王後扶著她的手,身著隆重的大喪裝扮出現在眾人麵前。

“母親。”女子聲音婉轉溫柔。

王後欣慰地朝女子點頭,在她的攙扶下走下馬車。

此情此景讓周圍的人微微變色,不禁看向祭台上背脊挺直的高貴公主。今日的阿依夏木身著大喪禮服高貴冷豔,臉覆麵紗隻露一雙濃重眼妝的雙眸,禮儀端方無疑,追悼祭文一出,滿朝貴族皆跪拜,王儲之位已定。王後艱難開口:“吾已收玄盛之妻辛氏為義女,封號迦藍,她便是阿依夏木的秭妹。一家人為先王送行,都尉……可否?”

一介漢人義女,除了拉攏玄玉閣的勢力,諾伊並不擔心她能掀起什麼風浪。

諾伊對於闐王室恨之入骨,偏偏大喪上不得發作,他抬頭盯著祭台之上的大祭司,神情複雜壓鬱難抒,大喪後希望大祭司守承諾,否則就一切玉石俱焚,他故意刺激王後:“一家人?王後多慮了,老國主薨逝有小女西莫兒陪伴入葬,另加了十個采女陪葬,舍都羅進了輪回也不會寂寞。”

諾伊對於闐王直呼其名,厭惡之情言表。說完,竟真的命人抬上來十一具棺木。

舍都羅一生隻娶一妻,合葬的身旁除了王後,沒有第二人想,諾伊這是在誅心。

王後氣急,強行壓住喉嚨中湧上的血氣,手緊緊抓住身側的“義女”,誰也沒有留意她們相握的手微微顫抖,那是抑製不住的憤怒,她們沒有與諾伊唇槍舌戰,羸弱不堪的王後在義女的攙扶下,緩慢走上祭台,王後與祭台上的“阿依夏木”對視,麵容悲痛,高高在上的公主亦眼神哀痛,行於闐禮迎接王後,“母後。”

王後親自扶起阿依夏木,看見祭台中央臉覆白布的於闐王屍身,腿腳一軟,人幾乎要崩潰過去,左右兩個女兒連忙攙扶她,共同將人扶到主位上,幕笠女子這時對公主盈盈一拜,恭順誠意,公主朝幕笠女子微微點頭,兩個妙齡的“姊妹”算是正式見禮,相敬有禮。

諾伊眼神一動,遠望祭台上的公主,可能經曆過大悲大痛,阿依夏木竟有了些王者之風?

幕笠女子退到王後身後,失去至親的痛苦,令王後悲慟萬分,哭聲吸引祭台下眾人的注意力。

諾伊生怕沒人攪局,眼神看向戴著幕笠的女子,“大秦兵臨城下,王後卻認賊作女,這是要通敵?”

王後撐著身子,氣息紊亂,“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玄玉閣為於闐百姓作保,若開戰不傷無辜,辛夫人甘願留下作質,吾收她為女有何不可?”

她又怒道:“吾還要質問都尉,你擅作主張殉葬女兒,是要讓先王背上罪孽麼?”

諾伊冷冷哼了一聲,“王公貴族死後人殉,自古有之,眾者數百,寡者數十。既是舍都羅的遺願,王後若有異議,不妨追去問問?”

祭台之上,大祭司突然站了出來,“國之禮法,有彆尊卑,嚴於內外,辨其親疏。”換句話說,即便是老國主自願與誰合葬,國家有禮法存在,不能想怎樣就怎樣,哪怕是王。

諾伊不接大祭司的話,反而調轉矛頭,又盯著頭戴幕笠的女子。

“說到親疏,王後的這位義女與王後倒很是投緣,莫非……”

話未說完,李暠直接質問:“玄盛之妻乃大秦隴西郡守辛納之嫡女,玄玉閣主母,敢辱吾妻,便是與玄盛為敵。”他在這一刻,絲毫沒掩飾氣勢,身後三十六騎聞聲齊動,銀盔寒甲殺意逼人。

諾伊巴不得他們發難,這時,大祭祀揮動祭杖。

“天神永道,吾王歸天。”

劍拔弩張的對峙暫停,大喪儀式終於開始了……

躁動的人群讓諾伊愈發不安,有種莫名失控的感覺,他自知時日無多,最後的軟肋西莫兒被大祭司握在手中,大祭司亦與先王不睦,唯一的目的是保舍都羅一族的顏麵,按照他們之前的協議,諾伊不阻礙公主繼位,大喪後西莫兒就會被送出於於闐。大祭司放任了諾伊對於闐王的手段,執意擁公主上位,諾伊並無多言,反正馬上於闐王室就會自我毀滅。

阿依夏木不學無術,剛愎自用,呂光大軍對西域虎視眈眈,又有獪胡王鳩占鵲巢。

他不信,於闐還能安然無恙。

眼前這個公主與往日似有不同,他朝祭台參拜,逼迫阿依夏木。

“請公主尊崇祭禮,唱誦安魂往生洗禮。”

依照於闐的傳統,繼任者將掌管國家,在安葬先王的葬儀上需為之淨身裹屍,唱誦往生極樂咒,安度魂靈。眾人將目光集中在祭台中央,那裡站著一個孤獨的身影,公主冷眼台下爭執巋然不動,硬仗來了。

寂靜片刻,女子華麗的身影站在祭台上。

盛裝下的公主抬頭看向天空,雙臂伸出作出祈禱狀,緩緩交叉胸前,人站在於闐國王舍都羅的遺體身旁,裙擺在祭台上迎風飄起,額間寶石反射出太陽的光澤,人在紗幔中如夢似幻,好像要羽化升天。

台下皆靜,齊齊朝拜。

王後在義女辛夫人的攙扶下,單膝跪伏,風中傳來“阿依夏木”安魂的低吟:

“西方世界湧香雲,

香雨花雲及花雨,

為閻浮提苦眾生,

作大證明功德主,

是命終人,

念念之間,

望諸骨肉眷屬,

無量菩提之心。

唯願世尊慈,

自今已後,

勿履是道,

永得安樂。

……”

伴隨公主淺淺的吟唱,她的身影徘徊在幃幔之中,仔細淨手,行禮,焚香。公主的歌聲是梵文,又有鐘鼓之樂,哀聲入耳,竟無人覺得高台上悲愴的阿依夏木有什麼異樣。

大祭司在側,燃香跳著祝巫舞。

儀式進行得完美無缺。

宦官奉上潔白的幃布,公主在大祭司的祝悼聲中,為躺在棺木裡的於闐王淨身,纏繞三層紗布。送逝者的淨禮肅穆莊重,諾伊也隻能站在祭台下,冷眼旁觀。

公主的歌聲哀愴漸息,動作緩慢流暢。

“阿依夏木”退到祭台的棺木前,挺直腰背,雙手觸額後深深跪拜,王室禮儀一絲不差。

低吟一曲,往生極樂。王後的啜泣再難抑製,眾人的哭聲隨之漸起,人們看著公主為老國主淨身裹屍,悲愴地頌經安魂,無不動容。無不感慨,昔日驕縱的公主,一夕之間仿佛成長得令人刮目相看。她身後的王後與義女,沉默的哀痛中有動容,祭台之上,隻有大祭司在側,默默地注視“阿依夏木”。

儀式最後,由大祭司主持。

六十四名身強力壯之人小心封梓棺,移棺下祭台,三十六名唱經僧人、八十一引幡人,世家貴族們組成了六百二十八人的儀仗,正是大喪儀仗。

虛弱的咳嗽聲起,王後哽咽喚祭台上的公主。

“阿依夏木,吾兒,你過來。”

帶著麵紗的公主,來到王後的座位前,王後一手牽起她,一手拉著身旁頭戴幕笠的漢人女子。王後被她們攙扶著,起身說:“阿依夏木,薇兒,你們隨母後再送你父王最後一程吧。”

兩位少女裝扮各異,左右攙扶王後,畫麵和諧。

玄盛站在在她們的身後,之間再無旁人靠近,將母女三人送上寬大豪華的車攆,儀仗在大祭司的號令下,引魂開路,浩浩蕩蕩朝青石陵寢行去。

王後的鳳輦,幃幔隨著顛簸搖曳出層層漣漪。

於闐依山環水,從昆侖山上流下的白玉河和墨玉河彙入塞勒湖,帶來了源源的生機,青石陵寢正坐落在白玉河入湖水之地,背靠連綿群山,清冽的微風吹進馬車,青石陵寢並不遙遠。

從帷幔的縫隙中,可一窺昆侖雪山。

風水論有述,龍者,山之行度,起伏轉折,變化多端,有似於龍,故以龍明之。大漠的千年底蘊,正是融入在這磅礴的山川河流裡。

一路哀戚,僧人的往生唱經聲,不絕於耳。

大喪,不講究嚎啕哭喪,以免逝者靈魂不安。

馬車裡隻傳來間斷的啜泣,隱隱散在風中。鳳駕後緊隨的是一匹白駱駝,正是玄玉閣李暠,以及稷率領的三十六騎。

王後親臨,諾伊在大喪的場合氣氛詭譎。

送葬的隊伍綿延而緩慢,人們從一開始的悲傷,慢慢轉為疲憊。玄盛白衣飄飄,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隻有幾縷不羈的發絲,偶爾隨風飄動,他因特殊的身份,算半個王室成員,被允許率領三十六騎守護在王後的儀仗之側。無人能聽見,王後的鳳輦簌簌的更換衣服動靜,還有低低的私語。

一路顛簸,馬車裡的女子們整理儀容。

兩個年輕的美麗麵孔,剛剛互換裝扮完畢。

王後虛弱感慨,看著眼前的兩個女子,“世事無常,眾生皆苦。”

清淺的聲音,帶著撫平傷口的溫柔,“人之老、病、死,於諸世間,是不可愛,是不光澤,是不可念,是不稱意。死亡,不過是另一場輪回的開始……”

王後感知她的孝心,“薇兒,你是我們的恩人,以後你與阿依夏木就是姊妹,也是彼此的親人。”

“阿依夏木,還不叫人……”

嬌憨的聲音悶悶地鼻子哼了一聲,隻用三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念在你為父王做了淨禮的份上。”她彆扭地說出一句:“辛薇……阿恰。”

阿祇知道,阿恰就是對秭妹的稱呼。

“承蒙王後公主深情厚誼,辛薇幸甚,愧不敢當。”

她拉住阿依夏木的手,阿依夏木知她為自己挨了一箭,保住了於闐王室,心中難得產生了愧疚,她彆扭地任她拉手,王後很欣慰,阿祇直言道:“阿恰聽著不習慣,你我以名字相稱如何?”

阿依夏木在彆院作了幾天辛夫人,對這個稱謂起了執念,語氣不善地對阿祇說:“那我就叫你阿祇,我不喜歡什麼辛夫人。”

“好,阿依夏木,還謝謝你善待努爾。”

自從李玄盛那晚將李代桃僵的計劃告訴自己,他們還聊了彆院的動靜,“辛夫人”閉門不出,跟努爾不打不相識,鬥了幾場竟鬥出了氣勢,人也振作起來。

突然,阿依夏木無厘頭地問:“若讓你繼續當這個公主,甚至女王,你可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