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王後。”玄盛肅穆行禮。
這張憔悴的麵容與阿依夏木很像,隻是沒有了生氣,她如破碎了的木偶般眼神渙散,又像看到了救星,眼睛瞬間亮了起來,“玄盛,你見過陛下了嗎?還有,我的阿依夏木。”
“公主無恙。”玄盛對女人躬身哀道:“陛下他……請王後節哀。”
王後被軟禁,還不知於闐王的死訊,突聞噩耗搖晃著軟倒,被李暠一把扶住,王後忍著悲痛道:“他……是怎麼走的?”夜行衣下的玄盛,隱隱幾分沉穩的殺伐之氣,“心臟被人從身後用利器刺穿,並非流箭,行刺之人應是當時近身之人。”
王後麵如死灰,“我早該知道,大祭司帶來的女人肯定有問題,那天陛下多看了那個女子一眼,我就賭氣沒有出席采玉祭,如今……悔不該當初。”
玄盛神色凝重,問:“王後,對那個女人可還有印象?”
她劇烈咳嗽起來,“咳咳……怎麼會沒有印象,她是諾伊的獨女西莫兒,陛下對女子素來漠不關心,那日也不知諾伊與陛下說了什麼,西莫兒就被留在拂雲殿。”
玄盛不發一言,阿祇在他身後也感覺到氣氛詭異。
王後泣不成聲,拉住玄盛的手臂,“阿依夏木呢?她在哪?”
玄盛扶著王後坐下,“玄盛此來,正為公主所托。”他示意阿祇上前,走到王後的胡塌前,阿祇了然,朝明亮處款款走來,站在玄盛的身旁,聽他緩緩開口:“公主她正在此。”阿祇的金蟬脫殼之行與阿依夏木不期而遇,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二人命運交錯,她乖乖單膝行禮。
“王後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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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勒湖畔。
昔日奢華聳立的拂雲殿已化作一片廢墟,在這片被封禁起來的焦土之地,此時一個黑影在殘垣斷瓦前覆手而立,身形高大,正是獪胡王星夜。
不遠處的黑幕裡默默走出一人。
黑衣籠罩下的人影,一雙眼睛在月色裡十分瘮人,來人聲音冰冷,“為何讓李暠入城?”
星夜一身玄色狼紋大氅,端的傲氣凜然,反問道:“玄玉閣,不也在都尉的計劃之中嗎?”
黑衣人放下兜帽,瘦削的臉看向獪胡王星夜,滿臉卷曲的花白胡須蓋住半張臉,那灰蒙蒙的眸子讓他看上去有一分死氣,他的聲音嘶啞緩慢,“老夫要鏟除城中玄玉閣的勢力,然後再甕中捉鱉,獪胡王好像是另有打算。”他死氣沉沉的眼睛忽的迸發出殺意,瞪向星夜,“合作的基礎不一定是信任,獪胡王既然打算背棄老夫,總沒忘記答應老夫的事情吧。”
星夜不屑,“都尉信不過本王?”
老者正是掌控於闐的叛臣諾伊都尉,他並不在意星夜的背刺,目光冷冷瞟向湖水,記憶中悲痛的片段映入腦海,一下下淩遲著他的心。他唯一的獨子,正是被於闐王沉入這片冰冷的湖水,那日他暗暗發誓,定要讓整個和田城陪葬。
獪胡王當然從未信賴這個於闐叛臣,“密信中你承諾奉上於闐,莫非改變主意了?”
“咳咳……改變主意的,怕是獪胡王吧?”諾伊佝僂地咳嗽起來。
星夜手握重兵,自然不懼諾伊,“老頭,你開了城門,本王也信守承諾一把火滅了於闐王,你還有什麼不滿的?”
數日前,他帶著三萬殘軍從龜茲混戰中撤退,漠南雖是出路,但於闐並不是他的最好選擇,若沒有突厥人的威脅,他更想拿下與獪胡毗鄰的疏勒和莎車。於闐傭兵一萬,以富奢的和田玉城為都城,背靠賽勒湖的環水天險,糧草充足,是易守難攻之地,於闐王拒不向投降呂光,都尉諾伊密信獪胡王,起初他以為是為了聯合抗秦,沒想到信中卻說是送上城池,毀滅王室。
這時,諾伊忽的雙目怒瞪,“隻死了一個舍都羅,殺的還不夠!”
星夜有殺父弑兄的淩厲手段,也少不了運籌帷幄的篡權計謀,“本王如何行事,還輪不到都尉指手畫腳。”他在族中內鬥贏得王位,好不容易又集結了三萬人馬,龜茲混戰得了實惠好處,豈肯在和田城裡損兵折將,“本王若能娶了公主,再拿下莎車和疏勒,漠南自然也有都尉的一杯羹。”
那雙眼睛幾乎充血,聲音更是沙啞難聽,“原以為是把最利的刀,其實不過是最膽小的逃兵,什麼心狠手辣的大漠蒼狼,可笑,不過是貪圖小利的鼠輩。咳咳……”
星夜起了殺意,“諾伊老頭,彆以為本王不敢殺你。”
諾伊慘然一笑,“死又何懼,老夫不要權勢財富,不要孤獨苟活,我要的是王室覆滅,整個於闐覆滅!”一句話說完,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口血隱藏在暗夜的袖口。
“諾伊,你真是瘋了!”
“我瘋了?不瘋,你們胡人怎麼進得和田城?既來了,為什麼不踏破這該死的和田城?”
吐爾遜,他唯一的兒子,亡妻留下的唯一托付,為了拯救於闐於戰火,暗中投誠呂光,不料被主戰的於闐王當作殺一儆百的祭品。那日,滿城百姓觀刑,投石擲糞,竟無一人求情。星夜對這瘋老頭不屑一顧,隻見諾伊手朝著四周伸開,轉了一圈,狀似瘋癲,“和田城的人,躺在金子玉石搭建的美夢裡,都想要這樣的城,你們怎舍得毀滅?”他看向星夜,眼神中有不甘的怒火,“可是這和田城就是金玉做的地獄,隨處都是貪婪的惡鬼,就該一把業火全燒了。”
獪胡王雖有三萬大軍,但強龍不壓地頭蛇,諾伊的瘋狂本質星夜總算看清了,諾伊引敵入城,不是要篡權,而是要毀滅。
“與我為敵的人皆身首異處,你想死,本王可以成全。”
灰蒙蒙的眸子透著陰沉鬼魅,諾伊已然陷入癲狂,從喉嚨中擠出他的絕望。
“那就一起焚燒地獄吧。”
這注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晚。
星夜猜出諾伊對他們留了後手,喀龍彙報,剛又發生了一起獪胡與於闐的鬥毆事件。
自從和田城實施宵禁,獪胡散兵屢次破壞規矩,今夜三個酒醉晚歸的雇傭兵更是與於闐巡衛打了起來,第一次鬨出了人命。雇傭兵原本是收編的西域流寇,他們畏懼玄玉閣的圍剿,於是混跡在大漠各種勢力之間,前段時間剛加入援軍的混戰,這些流寇善於審時度勢,一見戰亂潰敗,立刻鳥獸散,很多便混進了獪胡大軍。
喀龍特意來稟告星夜,這次亂子有點大。
“死了幾個?”星夜十分不悅地問。
喀龍磕磕巴巴地說:“兩個……”
“不是讓你嚴加管束那些蠻子了嗎?”星夜強忍怒氣。
“阿兄,你也知道那些人散漫慣了,於闐人本來就針對咱們,那幾個人喝多了,下手才重了些。”喀龍一手比劃上自己,瞪圓眼珠子道:“抹了巡衛的脖子,這才鬨了起來。”
星夜歎了口氣,“諾伊那裡,巴不得我們鬨事。”雙方越來越多的衝突,若不解決獪胡的危機真要來了。星夜越發煩躁起來,吼道:“那三個鬨事的呢?”
喀龍著急道:“被於闐人抓走了。”
看星夜實在怒氣難消,喀龍額頭冒汗,這幾日忙著到處滅火,收編而來的蠻子實在無法控製。
喀龍額頭的青筋蹦起,怒道:“咱們大軍裡有上千流寇散兵,加入時都說效忠獪胡,但是野性難馴,萬一哪天洗劫了和田城也不奇怪。”這些人是真的匪氣難除,到處惹事。星夜知道喀龍說得沒錯,事態果然正朝著李玄盛所料的地步發展,獪胡大軍看似聲勢浩大,實則危機四伏,不堪一擊。
眼下還有一樁事讓他更頭疼,星夜邁著大步改了方向,往一個從未踏足過的角落走去。
“阿兄咱的營地不在那邊……”喀龍以為阿兄急糊塗了。
誰知星夜瞪了他一眼,凶狠的眼神簡直像惡狼一般要吃人,讓喀龍瞬間閉上嘴。
“是時候該去拜訪一下公主了。”
喀龍恍然,想起那個難對付的公主,他後腦勺還有點疼,下手忒重了些。
“那個女人可狡猾,抓住她的時候,老子還被她偷襲差點掛了,讓她給跑了。欸……阿兄,你不是對那女人沒興趣麼?大半夜的這麼著急……”
他這麼一想,就有點想歪了,嘴角忍不住扯出了然的笑容,“對,是該好好教訓一下。”
星夜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少廢話,辦你的事去。”
星夜看著兄弟這張欠揍的臉,實在無語,草原上的漢子對付女人手段雷厲風行,喀龍見阿兄終於開了竅,暗自興奮,看他阿兄臉色很臭,趕緊垂頭喪氣地去處理那幾個蠻子了。
菩提樹的樹葉被風吹地沙沙作響,空中斜掛著的月牙從雲朵後跳了出來,顯得有點頑皮,似乎正在悄悄看著粗大樹乾上的身影,攀爬著枝丫,朝著窗欞慢慢挪動。
過了三更,宮中的守衛換班。
李暠的住所在王宮另外一側,送祖慕祇到藍毗尼宮外後,就被女孩催著離開,“路上小心。”
阿祇要趁這個空檔,回到藍毗尼宮,好在這不是她第一次出入寢殿。
風起,李暠看了眼黑漆漆的菩提樹方向,眼神一暗,欲言又止。
他在大漠的連環計,不允許有半點疏漏,那是個聰明人,他並不擔心。此時,他也該離開了,然而腳下一頓,不禁回過頭看向阿祇,小聲囑咐了句:“回去記得換藥。”
女子沒有帶麵紗,微笑著點頭,玄盛不再遲疑,阿祇目送他消失在黑夜。
藍毗尼周圍有詭異的寧謐,隻傳來枝葉繁茂的菩提樹沙沙作響,這裡的位置是極好的,層層城郭,大祭司與都尉諾伊好像達成了某種默契,諾伊將王宮最後一道防線交到大祭司手中,風雨飄搖的和田城,保住了這一隅安寧。
阿祇的身影敏捷地纏結了幾根絲帶,拉了拉足夠承載體重,輕鬆拉住攀越而上。
在就快抓住樹杈的時候,突然頭被什麼東西擊中,力度不大,她四周張望,到處靜悄悄,月光下能看到王宮層巒起伏的屋簷磚牆,沒有什麼異樣,頭頂繁茂的菩提樹枝微微搖曳,綠葉遮住了皎潔的月光,也完美遮住了她的身形。剛才或許隻是被樹枝勾了一下,她安慰自己,繼續攀爬,不料頭又被擊中了,讓她忍不住輕輕哎了一聲。
哎呦……這下有點重。
她看清了,砸中她落地的竟然是一粒菩提果,捂著頭四下尋找罪魁禍首,頭頂劈裡啪啦接連飛來數粒。如果再不知道有人在戲耍她,那就可以自掛了,她忍著怒氣,攀住枝椏掃視四周,壓著聲音問:“誰?”
在樹乾陰影處,有半個身子斜靠的影子。
阿祇心中一驚,不知道這人有沒有看到剛離去的李暠。
樹後的人影轉過身,不再做隱藏,半披肩的亂發和結實的肌肉,男子硬朗高大的線條隱藏在陰影裡,慢慢走出來,站在阿祇所站立的樹枝下,輕輕抬起頭。
這個人有些臉熟。
“喂,你又偷跑出去找東西吃?”
這聲音讓她一下子認出來人,夜色正濃,阿祇站在樹上,觀察四周沒有彆人才輕聲出言:“原來是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