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城,表麵的平靜下暗流湧動。
城外的征西軍圍城不攻,城中獪胡兵馬與於闐士兵的交惡時有發生,身為兵馬都尉的諾伊,卻任由事態發展不予阻止。
王宮傳來消息,大祭司與王後決定提前下葬於闐王,大喪當日即讓女王登基。
至於聯姻之事,卻沒了下文。
玄玉閣彆院,此時卻沒什麼動靜。自從留在拂雲殿的主事與眾賓客被囚,諾伊並沒有下令查抄彆院,和田城半數以上的貿易流通掌握在李玄盛的手裡,或許因此諾伊還忌憚幾分。
至於藍毗尼宮,今天努爾闖了大禍,被它這麼一鬨整個外院都要重修,外院的人去向不明,內院落了鎖,努爾被大祭司下令囚禁在籠子之中,阿祇被變相軟禁在內院,隻有得了大祭司的令才能出入,事實上除了阿依那,也沒有人能出入藍毗尼宮。
阿依那正在收拾桌上的盤碗,阿嬤冷冷地看著她,這氣氛有種古怪的壓抑,阿祇清了清嗓子:“口信傳給大祭司了嗎?”
阿依那低著頭,行禮回道:“傳過了。”
“大祭司怎麼說?”
“大祭祀的意思,藍毗尼宮裡公主說了算。”
沮渠蒙遜對她偷竊出宮令牌的事隻字未提,那就是不追究了?她試探不出大祭司的心思,她看向阿嬤,阿嬤好像也猜不出個所以然,阿祇隻能詢問阿依那,“努爾,能放出來嗎?”
阿依那搖搖頭,“大祭司說,努爾不得在內院跑鬨。”
“那請大祭司親自來一趟吧。”
阿依那回答得乾脆,“大祭司暫時不會再來藍毗尼。”
阿祇想從阿依那的臉上尋些蛛絲馬跡,可阿依那垂下頭,屈了屈膝就要走,這個眼線真是衷心,阿嬤虎軀一震,擋在門口不讓她出去。
“公主未下令,阿依那,你怎敢擅自離開?”
阿祇端出公主氣派,吩咐:“既然藍毗尼宮我說了算,我剛好有事決定。”阿依那不知道公主什麼意思,隻見阿祇起身走到窗口,望著窗外高大的菩提樹,這棵樹遮擋了更遠的風景,她仿佛能聽見努爾的嗚咽,“努爾行為不端,將它趕出藍毗尼宮。阿嬤,你現在就帶它出宮,嚴加看管。”
阿嬤微愣,立刻屈膝道:“老奴留下來陪著‘公主’。”
她終究是不信任阿依那的,在這個四方天地裡,阿祇就像空中的鳥,還是李代桃僵的斷翅鳥,隨時有性命之憂,阿祇已下定決心留下來護著她,即便她的微薄力量不值一提。
阿依那急道:“出宮需要大祭司的特許。”
阿祇扶起阿嬤,對阿依那厲聲道:“大祭司有沒有說,我不能趕人出宮?”阿依那愣住了,好像並沒有,“你收拾一下東西,現在就送她們出去。”
阿依那看了阿嬤一眼,立刻瑟縮了說:“沒有令牌,恕奴婢不敢。”
“你能見到大祭司,他自會解決這些小事。告訴他,如果解決不了,本公主隻好親自解決。”
阿依那看了眼阿嬤,好像阿嬤和努爾走了也沒什麼不好。
阿祇斥道:“這是藍毗尼宮,如果我的話沒人聽,就換聽話的人來。”
阿依那第一次見“公主”疾言厲色。
自從被主人派來藍毗尼伺候,她已猜出這個公主不是阿依夏木,公主從小都有心腹與宮中老人悉心照料,眼前的公主雖然皮膚白皙、姿容美麗,性子也隨和,但阿依夏木不是漢人模樣,人儘皆知公主的脾氣急躁,下手有時狠辣,而這個公主卻從來都是和聲細語。
阿依那急忙跪下,她終究是個女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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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二更天。
安神香的香味溢出院落,明月高懸,萬籟俱靜,隻有蟲鳴簌簌作響,昏暗的室內隻有一盞燭光搖曳,層層帷幔中臥著人影。有人悄然躍入窗,阿依那早已在外室昏沉入睡,來人極輕地踏入內室。
紗帳中隱隱看到一個平躺的人影,長發鋪滿身下的床榻,一隻細白的手臂搭載金色的錦被上,掀開帷幔是熟悉又陌生的女子睡顏。女子似察覺有異,正要反抗,有溫暖的大手觸碰她的手臂,睜開眼她看清了靠近自己的深邃幽眸。
男人手指比了噤聲,拉下蒙臉的黑巾輕聲道:“是我。”
床榻上的阿祇眨眨眼表示配合,然後口鼻一鬆,黑影迅速藏入帷幔之內,來人居然是李暠。
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又見到了他。阿祇按下驚喜,小聲問:“你怎麼來了?”
他高興她這樣叫他的名字,低聲道:“走,帶你去見一個人。”
即便不是帶她出宮,阿祇也信賴配合,“嗯,稍等。”
李暠退出帷幔,給阿祇整理自己的時間。阿祇沒有問要去見誰,迅速披上一身深色侍女衣裙,綁上頭發,利落地來到窗前。玄盛已經施展輕功落在院子裡的菩提樹下,仰頭而望,身姿臨風飄然,雙手伸向她。風過樹梢,這棵不知有多少歲的菩提樹,樹身蒼勁,枝葉繁茂,藤蔓上還掛了祈福的絲帶,與兩個時辰前看到菩提樹感受迥異。
相傳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打坐,菩提女神以樹葉為他遮風擋雨,終使其成佛悟道。
菩提樹下,李玄盛長身玉立,目光溫柔地伸手等她,猶如召喚她的神祇,“小心。”
阿祇腦海中冒出一句話:“我常念佛,樂見世尊。常作誓願,不離佛曰。”
她毫無顧慮地跳下窗,沿著內院宮牆走近樹梢,朝菩提樹下輕輕一躍,便被一雙手穩穩扶住,她肩傷未愈,卻不想讓李暠擔心。她抬眼對扶著她的人淺淺一笑,後退站穩,說:“走吧。”
玄盛凝視她片刻,兩人通信數月,一個眼神便心有靈犀,他給阿祇蒙上麵。
靜寂的夜晚周圍蟲鳴聲陣陣,二人沒有言語,動作默契。
七月末的西域,夜晚有些寒涼。清風拂過,流雲在深藍色的天空飛逝,殘缺的明月露出半張臉,灑下銀輝,依稀可辨腳下斑駁的光影。一男一女,正在偌大的於闐王宮悄然而行。李暠熟悉王宮路線,穿過回廊,躲過巡邏的侍衛,他們繞到大殿後麵,再穿過這排佛宇,就是他們要去的地方。可惜他們的運氣不好,巡邏的腳步聲來回走動,兩人迅速躲進離他們最近的側殿。
這是一間狹小的佛室,沒什麼遮掩的地方。關好門,玄盛將阿祇護在身後,仔細聆聽外麵的聲音,由遠及近,直到侍衛離去他們才鬆口氣。
正要出去,外麵又傳來聲音。
“快點,大祭司下令每個佛龕前的香火都不能斷燃,西院的供香怕是快燃儘了。”
來人腳步有點亂,大概是侍奉火燭的侍女往他們這邊跑。
環顧四下怕是無處藏身,阿祇心憂之際腰間一緊,沒等她反應人一飄,已經被玄盛攬上房梁。玄盛環住阿祇橫躺在梁木上,阿祇恐高緊張的心跳如擂鼓。
這時屋門開了,走近兩個端著香火燭台的侍女。
一進來,她們就開始清掃塵土、擺放供奉,剛忙碌一會兒,年紀尚小的侍女頭湊過去,對年長的侍女小聲說道:“阿姊,王後被關起來不吃不喝,怕也快不行了吧?”
“閉嘴,你不要命了。”年長侍女厲聲喝阻。
剛才說話的小侍女忙掩住嘴,她們看起來歲數都不大,其中一個手腳不熟練,笨拙地點不燃象征長壽安康的香火,“笨手笨腳,快點,彆誤了下一個佛龕的時辰。”
“是。”小侍女有點委屈。
她戰戰兢兢地點香,好容易著了正要用嘴吹滅火焰,手中的香被奪走,“不想再挨鞭子就記住香火不能吹,像這樣。”那個侍女用手扇滅火焰,冒出幾縷青煙,往香爐裡放去。
“阿秭,我們什麼時候能出宮?最近多了好多侍衛,昨天帶走了拉姆草,現在還沒回來。”
小侍女哆哆嗦嗦地拜了拜,“神佛保佑,諸事平安!”
年長侍女收拾完貢品,教訓小侍女,“隻要不靠近藍毗尼宮,你的小命就不會丟,懂?”
小侍女點頭如啄米。
房梁上那兩人吊了一段時間,阿祇體力漸漸不支,左肩的傷口疼痛,有些吃撐不住。
玄盛發現了她的異樣,右手臂膀掛著木梁,用左手攏緊她的身子,將難以支撐的阿祇朝他移動了幾寸,兩人身體緊貼,呼吸可聞。然而,小侍女們磨磨蹭蹭,生怕出去就會見到巡邏的侍衛。
時辰不早,她們總算打點好了佛龕,開門朝外麵走去。
忽然,一滴鮮血滴落而下,剛好落在佛像的金身上,走在後麵的年長侍女停下腳步,托著燭火回頭張望。
阿祇傷口崩裂,玄盛離她這麼近,早已聞到了血腥味。四目相接,玄盛眉頭緊促,阿祇默默搖頭表示無礙,男人眼神中有篤定的堅持,阿祇明白他的意思,任他的臂膀攬過自己的左肩,將體重悉數交予他身上,頭靠在他的肩膀,左肩的傷口正壓在他的心房。
心跳聲,在耳畔咚咚作響。
腰上的手掌有力,指節修長,阿祇的頭埋在他的肩窩,勉強支撐自己不會掉下去。肩頭的傷勢讓阿祇體力不支,短促的呼吸呼在男人脖頸裡,溫熱的氣息來回吹拂耳畔,誰都不敢多動一下。
屋內兩個侍女走回來,小侍女緊張地問:“阿秭,怎麼了?”
年長侍女小心地環視角落,“好像有動靜。”
小侍女看著佛像,嚇得不敢作聲,雙手作揖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詞。她拉了拉年長侍女的袖子,說:“沒人,快走吧。”
昏暗中,二人的神經愈發敏感,房梁上緊張中透出一絲詭異的氣氛,阿祇的體內像是長出了藤蔓,纏纏繞繞著每根神經似要點燃一簇火苗,身下人的心跳不知是否也很緊張,越跳越快,阿祇手心出汗,一時竟忘記疼痛。
時間流逝,終於吱呀一聲,侍女們離開帶上了房門。
昏暗的佛室裡恢複寂靜,熄滅了悸動暗流。
阿祇長呼一口氣,李暠卷著她從房梁上,輕輕躍下。
兩人落在昏暗的角落,玄盛迅速伸過拇指和食指點上她頸頰幾處穴位,幸好兩人穿得都是深色,鮮紅的血色並不明顯。男人的眼深幽陰鬱,落在那片濡濕的血色。
“傷勢如何?”
阿祇不是有心要隱瞞,“沒事,原本已經愈合了。”
玄盛知道她在逞強,語帶有一絲責備,“轉過去,把衣裳退下來。”阿祇以為她聽錯了,玄盛神情嚴肅地催促:“時間不多,我給你止血。”
他不由分說地從自己衣擺上撕下布角,阿祇隻好轉過身,把左肩膀輕輕從衣領中露出來,箭頭是貫穿傷,紗布果然早已滲透,背後的手穩當纏繞布條,小心地又包紮一圈。係緊繃帶,他轉過阿祇的身子,拇指壓向她手臂內側的天府穴,自下而上推拿止血。
“忍一下,很快就沒事了。”
阿祇看著他深邃的眼睛,默默地任他按壓,極富耐心。其實,沮渠蒙遜之前給她上的良藥十分管用,要不是她自己為了及時趕回藍毗尼宮,翻牆爬樹,導致傷口又裂開,今日也不會再次崩裂。
月明星稀,二人隱藏在陰影的角落。
阿祇疼痛與疲乏交織,額頭冒出薄汗,傷口漸漸不再滲血,玄盛鬆開了手指。
半柱香,其實並不算長,阿祇穿的深色衣裳,玄盛特意在香灰爐裡捏了些香道灰敷在繃帶上,低聲道:“香道灰能止血,還能遮蓋你身上的血腥味。”
阿祇點頭,忍著眩暈拉上衣裳,然後被玄盛攙扶背靠牆倚坐短暫休息。
沉默讓氣氛略顯尷尬,玄盛似是無意,“你戴著它?”
一截銀色繩結卡在領口外,露出潤澤如珠的琅玕。琅玕,不及寶石璀璨,卻有玉石的璞華,又有珍珠的光澤。身側的男人輪廓清晰可見,幽深的瞳孔明亮,阿祇抬眼看去發覺他也在看她,不自覺避開對視,小心將那顆琅玕收入衣中,“習慣了就一直戴著。”
“知君此計行亦遠,芝草琅玕日應長。”
他笑而無聲,小心扶阿祇起身,“走吧,很快就到了。”
月已高懸,夜色無邊無際地席卷在王城深宮,儘是黑暗。
待阿祇被玄盛小心地從宮牆抱下,走入一個色澤豔麗的殿宇時,才發現原本應當繁華錦繡之地竟空蕩蕩的,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繞過死氣沉沉的庭院,玄盛帶她站在一扇門外,“這是禁宮,守衛每個時辰巡邏一次,我們時間不多。”
輕聲敲門,片刻後才聽到屋內有動靜,門吱呀開了個縫隙,一個身穿白色衣衫罩頭的憔悴女人看到是李玄盛,立刻瞪大眼睛露出驚喜。
門外漆黑寒涼,室內也不甚明亮,明明華美奢侈的大殿卻隻點著幾隻火燭,風吹搖曳,有幾分飄零之感,女人病弱不堪似曾相識,阿祇安靜地站在玄盛身後,觀他言行,大概猜到她的身份。
“見過王後。”玄盛肅穆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