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汪……”一聲犬吠,努爾飛一般如影而逝。
阿依那從外間跑進來,差點被狗撞個正著,人在屏風外被阿嬤攔下,急喊著:“快攔下它。”
顯然,阿依那沒有反應過來,藍毗尼宮內如今隻有她們兩個貼身伺候,不過有了阿嬤,她連近身照顧公主的機會都不多,被阿嬤喊去追狗。她瞧了一眼屏風內躺著的人影,大祭司每次上完藥,由於嗜睡副作用,“公主”習慣再睡一個時辰,猶豫著道:“大祭司不許我離開公主半步。”
“公主傷重不能動,有我伺候,你是想努爾把宮裡所有的人都引來?還是讓我這把老骨頭去追那畜生?”阿嬤曾是阿依那的采女教習,訓話不怒自威。努爾的破壞力曾在彆院得到過印證,“狗拿耗子”的高光時刻,從彆院的1.0升級,成藍毗尼宮2.0,外麵已經傳來人仰馬翻的動靜。
大祭司尚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阿依那隻好屈膝,然後追了出去。
人才離開,阿嬤趕忙走入屏風後,“阿祇,快,一個時辰內一定要回來。”
阿祇掀開被子,打開窗,爬上窗外的大樹,回頭對她說:“放心!我去去就回。”
藍毗尼宮不大,護衛和雜役都瞎了眼睛,被趕到藍毗尼外院。
這裡被大祭司封鎖了出入,宮外亂作一團,牆內卻安靜無比,儼然成了冷宮禁地。阿祇藏在菩提樹冠裡觀察了四周,路線已熟記於心,她小心落地,練習過於闐侍女的步伐,從輕快到小跑,很快混在殿外剛剛走過的侍女身後。
於闐女子皮膚略白,阿祇撲了粉蓋住額間朱砂,故意畫粗眉毛、加深眼窩,隻要不懟臉分辨,幾乎看不出她長相的差異,宮女服飾為短衫褲裙,她為了掩飾肩傷,特意穿得是圍脖的粉色長袖春衫,隻有嫩白的腳趾踏著麻織鞋子,行走靈動飄逸。
出門向西,繞過長著一排紅柳的宮牆,穿過一扇拱門,眼前是座花園,這裡是連接各宮各殿的中心,按照記憶中的路線,西北方有一條長廊,走過去的拐角就是膳房。
那邊人聲已經傳了過來,到了送飯的時辰。
宮變之後,王宮裡已換上了新麵孔。
王宮裡本來主子就少,如今侍女們還被裁掉了大半,被軟禁的貴人們困在北苑,隻要有耐心就能混入送飯的侍女中,她們大多是新入宮的粗實宮女,膽小沉默,躲在葡萄架後的阿祇等待時機,沒料到,後腦勺湊過一顆腦袋,突然不高不低用胡語問:“你在看什麼?”
被嚇了一跳的阿祇,轉頭一看。
頭發滴著汗的高大男人在她身後,眼神像狩獵的獵人般盯著她,不同於精致的於闐貴族打扮,這人身材高大,五官深刻,有麥色的膚色,鎧甲隨意搭著,顯然是位剛剛晨練過的獪胡將領。
祖慕祇躲在牆角,也自覺可疑,趕緊垂眼雙手行禮,擺出卑微的姿態,用不熟練的胡語道:“我,奴婢在看膳房。”
雖然經過刻意的妝扮,但她仍有漢人的口音。男人審視她幾眼,換作漢文:“新來的?”
侍女貌似膽小,垂著頭,點了點。
“沒吃飽飯?”
小侍女繼續點頭。
於闐人種混雜,混血並不鮮見,阿祇扯起謊來十分淡定,怯懦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忙又垂下,小聲道:“奴婢是藍毗尼宮的侍女,犯了宮規,想來找點吃的。”
高大男人靠近一步,她後退一步,“於闐公主,對你們不好?”
小侍女這次垂著頭,沒點。
鼻中聞到似有似無的血腥味,男人不由又往前湊近了一點,這時,膳房有人拿著食盒陸續從長廊走來,向四麵八方送餐而去,被食物吸引了注意力,男人看到阿祇麵紗外的雙眼流露出渴望。
“貴人若沒有吩咐,奴婢退下了。”
彆說什麼男女有彆,誰能理解一下時間概念的急迫性!
“呃……公主,喜歡什麼?”
她想說:公主喜歡,你立即消失!!
實際說出來的卻是:“奴婢,不知。”
阿祇見膳房的人路過,再懶得和這人糾纏,行了個禮就要跑,男人猛地伸出手拉住她的左臂,不小心扯到了她的肩傷,阿祇動作一僵幸好沒流血,疼痛並未襲來,默默給沮渠蒙遜的金瘡藥點了個讚,但仍然緊張得皺眉。
男人粗糙的手抬起她的下巴,阿祇那張略帶美工風的化妝術映入眼簾,配上她委屈的表情,還挺……特彆的。胡人有點想笑,嘴上凶巴巴的:“你躲什麼?本,本人,又不吃人。”
西域的漢女宮女大多是被買來的奴隸,挨打受罰是家常便飯,遇到有不良癖好的主子,境遇就更加淒慘,阿祇吃痛的眼神,男人想起自己的阿媽,同樣是漢女,同樣楚楚可憐的眼神。他心軟了,手下力道減輕,腹誹:藍毗尼宮的那位,看來真如傳聞那般刁蠻。
小宮女又低下頭不說話了,多餘的求饒都沒有。
他難得多管閒事一次:“誒……你不是餓了嗎?”
他攔下一個膳房出來提著食盒的侍女,掀開蓋子,正要拿吃的東西,阿祇見時機來了,拎起裙角從男人手臂下鑽了出去,拔腿就跑,情急之下就容易嘴瓢:“多謝壯士,飯我自己偷。”站在原地的男人嘴角一抽,從貴人到壯士,心情有點複雜,目送小侍女飛奔的腳步,“原來是個傻的。”
飯,果然是偷的香。
男人從食盒順手拿了串葡萄,扔進嘴裡一粒,將小侍女拋在腦後。
膳房內,新來的宮人沒有規矩,亂哄哄的。膳房的廚娘忙碌又膽小,隻把準備好的吃食隨便放在桌上,掛上各宮的牌子,由侍者自行領取,不受重視的宮殿,錯過了也沒人管,比如北苑,不知是有意無意,成了沒人願意去的地方。
站在宮女們身後,阿祇看到邊上的兩個盒子,孤獨地被丟在角落,掛著一片木牘,寫著“北苑”二字。她悄悄蹭過去,提起食盒就要走,後麵有人突然喊:“站住。”
阿祇慢吞吞回頭,廚娘見是個生麵孔,“不懂規矩?”
阿祇忙拉過裙擺,將腰帶上掛著的玉牌給她看,廚娘不耐地道:“上次送去北苑的食盒,記得拿回來,也彆再問有沒有酒,喏……瓦罐,自己裝水去。”
“是。”阿祇應合了一聲。
她拎起瓦罐去水缸舀水,然後將水罐像其他人那樣頂在頭頂,拎起食盒向門口走去,好在這裡離北苑不遠,她沒看到,身後廚娘對她纖瘦身板表現出的力量的讚許眼神。其實,她傷口隱隱作痛,看來北苑的人境遇好不到哪去,昔日坐上賓,如今階下囚,連伺候吃食都被推三堵四。
好不容易快到了,隔著院牆聽到有人吵鬨。
北苑原是下人們的住處,如今三排裡外住滿了人。
一個尖銳的男聲搖著木門大喊:“我是疏勒二王子,這個饢歸我!”
每年參加諾魯孜節的貴族們很多,今年由於呂光大軍討伐,漠北的戰亂頻發,小國皆降,逃竄到於闐的人比往年都多,彆說商賈,連各國逃亡來的王子貴族,都落了個行刺的嫌疑。
真是人在大漠漂,禍從天上降。
門口,一個胖胖的大胡子擠走他,“阿紮提,昨天回鶻的那個公主,到現在還沒回來,怎滴?你也想被‘特殊照顧’?”
阿紮提淬了一口,“於闐王被刺跟本王子有什麼關係?我看你才可疑。”
胖胡子好心當成驢肝肺,一腳踢在阿紮提的屁股上,阿紮提摔倒在地。院子裡瞬間推攘起來,嚇得幾個女眷縮在偏房中,不敢出來。
人群後的樹下坐著兩個年輕人,冷冷看著攪起的內亂,天青色錦袍的男子用胳膊肘,碰了碰身邊人,“宋繇,是時候了嗎?”
俊美的華服少年抬頭,穿過樹葉望向天空,緊抿著發乾的薄唇,搖了搖頭。
李瑾最看不慣他這副裝腔作勢的樣子,昨日起就斷了信鴿,外麵不知道什麼情況,他有些坐不住,宋繇按住了他,“於闐王遇刺,是我們低估了局勢,如今敵暗我明,暫且稍安勿躁吧。”
李瑾看了眼四周,小聲道:“要不然,我想辦法逃出去。”
“該做的我們已經做了,按計劃行事。”
李瑾再怎麼鄙視宋繇,卻也不再多說什麼了,李氏這些年快速崛起的原因之一,就是年輕子弟被訓練出同心協力的大局觀。冷靜之後,他突然問:“阿祇走了?”
宋繇看了他一眼,“嗯,總比留在這裡安全。”
他說的沒錯,李瑾頹廢地靠樹坐著,慶幸還好阿祇不在這裡。玄玉閣表麵風光無限,其實內在艱辛和危機,他們這些跟家主的人最有體會。
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忽從外麵傳來。
“我……我是來送飯。”
二人先是一愣,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趕緊奔了出去。
小院是土夯建造,門上了鎖有兩個守衛負責把守。隨著女子話音傳來,拂雲殿的貴賓們陸續聚集到院子裡,他們這幾日擔驚受怕地吃喝不濟,身上值錢的東西被守衛搜羅了個精光,聽到有送吃的來都立刻來了精神。外麵,一個侍女正低垂著頭,等待守衛對食盒的盤查,看到膳房的食令木牘,守衛解了鎖。
小侍女此時戴著麵紗,頭頂著一個大水罐,將吃食放在院子的石桌上。
眾人圍過來,有人開始鄙夷抱怨起來:“又是這些粗陋的東西……”
“不吃就讓開!”
三日的折磨,昔日高高在上的貴族們,早有人在食物麵前沒了矜持,跟他們眼中的賤民一樣,為了溫飽一擁而上。阿祇乖巧地默默退到不起眼的地方,手臂忽的被一人拉,拽到牆角之後,出現在她眼前的,正是宋繇和李瑾二人。
李瑾拉著她的手,急吼吼問:“你怎麼來了?”
阿祇見到他們眼睛一亮,麵紗拉到下巴,李瑾一見她的妝容忍不住一笑。阿祇瞪了他一眼,就這傻笑,在諜戰劇裡李瑾必定是連累我黨地下成員的炮灰一號。她壓低聲音:“幸好遇到你們,家主傳信讓你們不要輕舉妄動。”
王宮戒備森嚴,消息隻能靠阿嬤口傳,二人見她無恙,欣喜點頭。
搶飯人群吸引了牆外守衛的注意力,宋繇噓了一聲,三人貼在角落的陰影中,離得近,宋繇聞到一股藥香壓製下的血腥味,眉頭一緊,“你受傷了?”
阿祇眼角一彎,輕輕搖頭,“不打緊。”
宋繇浮上擔憂的神色,李瑾更是緊張,上下打量阿祇,“傷在哪裡,給我看看。”
祖慕指了指肩窩處,“你確定方便看?”
宋繇微微臉紅,李瑾傻傻一笑,對付李四郎這樣的人,說十句話不如讓他尷尬閉嘴,效果立竿見影,她終於能抓緊時間說話了,從腰中探出一塊令牌,道:“我現在住在公主殿冒充阿依夏木,彆問原因,說來話長,阿嬤也在,我時間不多,這是出宮的令牌,過幾天的大喪儀式上你們隨機應變。”
一切按家主安排,宋繇接過令牌,深深看她了一眼。
“想辦法脫身,去驛站找倪掌櫃。”
阿祇嗯了一聲,“放心。”
剛才還想逃走的李瑾,現在改變主意了,“你若出不了藍毗尼,我就打進去接你。”藥效即將過去,阿祇擔心傷口滲血,拿出對付學弟的效率,“藍毗尼宮已被封禁,我既然能逃出來北苑,就能再想辦法出宮,咱們各自自求多福吧。”
李瑾感受到了她話裡深深的諷刺,他李四郎能被小小北苑困住嗎?還不是宋繇攔他,李瑾不死心地剛要分辯,被阿祇拋來一記眼刀,乖乖住了口。阿祇對他攤手,說:“把你們用過的食盒給我,現在我空手出去會引人懷疑。”
“對,娘子機智。”
四郎附體的李瑾,手忙腳亂地去找昨日的食盒,宋繇看了不由皺起眉頭,阿祇又從腰帶中掏出一包粉末,悄悄塞給宋繇,“你身上有血腥味,這外傷藥十分好用。”
宋繇沒想到她看出了自己受了傷,接過藥包,有些動容,“你……多加小心。”
阿祇點點頭,“你也是。”
李瑾提著一個空食盒匆匆而至,交到阿祇手中,正要對“娘子”再撒嬌幾句,外麵的人群中有人叫囂起來 ,“飯根本不夠吃,誒,那個小侍女呢?”
話音剛落,外麵的守衛闖入院子,阿紮提立刻認慫地閉上嘴。
阿祇恰好拎著兩個空食盒,低著頭走向門口。
守衛對這些階下囚大喊:“吵什麼!都尉有令,嫌犯再敢鬨事,殺無赦!”
眾人立刻噤聲,守衛突然轉過頭,“你,站住!”
阿祇頭垂得更低了,嚇得拎著東西轉身,“在。”
“打開!”守衛指著她手中的食盒。
阿祇乖乖放下,一一打開,“廚娘交代的,若拿不回空食盒,明天就不,不用送飯來了。”
她一說完,人群再次被激怒。
阿紮提湊了上來,方才他就沒搶到多少吃食,忙從手指上退下戒指,塞進守衛手裡,“大人們啊,再給點吃的吧,這些珍珠瑪瑙都給你!”
“滾開……”
他們一邊罵罵咧咧,一邊驅趕他。
李瑾瞥到阿祇趁亂開溜,他的“娘子”甚是機靈可愛,滿眼是宜家宜室的心悅。
一旁的宋繇握緊手掌,掌中是被阿祇塞過來的藥包,心裡亦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