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
殿外一聲犬吠聲,吵醒了昏睡中的阿祇,睜開眼睛看著雕梁畫棟的屋頂,她有片刻怔忪,門開了一個小小的影子飛奔到床前。
阿祇驚喜道:“努爾,你怎麼進來的?”
狗子耷拉著舌頭,用頭拱著阿祇的臉,毛茸茸的尾巴歡快地搖來搖去。
門前,一個恭敬的聲音傳來,“大祭司大人說這是公主的狗,讓奴婢給您送來。”
阿祇看到來人十分欣喜,“阿嬤!”
身影微微佝僂的中年女子,正是教導阿祇的老采女,她人溫和不苟言笑,寬大衣衫下瘦弱的雙手在胸前行禮,稱道:“公主殿下。”
阿祇悄悄看了眼阿嬤的眼神,立刻會意,對門口的侍女說:“阿依那,你退下吧。”
侍女聽見阿祇的命令,沒有違抗,俯身而去。
阿嬤眼神複雜地看著她的背影,等人走遠,才開口對阿祇道:“這個女人,怎麼在這裡?”
“什麼意思?”阿祇從阿嬤眼中看到驚疑不定。
老嬤嬤拉著她,“難道阿依那沒對你說,她就是米耶的親阿秭?”
阿祇睜大雙眼,總算知道那抹熟悉感從何而來了,想起那日塞勒湖邊擦肩而過,飄渺遊魂般的一眾采女,雖戴著麵紗,其中就有這位被自己替換而下的女子。
“原來是她?”阿祇若有所思。
米耶提過她的阿秭想去找心上人,她當初想著自己很快會離開於闐,又不想讓秭妹倆有欠她人情的壓力,所以以專心訓練為由,並沒有再見她們,阿依那認不出自己,情有可原。
宋繇曾說過,阿嬤值得信任,阿依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藍毗尼宮,想來很是可疑。
阿嬤見阿依那離開後,忙小聲道:“老奴昨日接到密信,入宮前來照應阿祇。”
阿祇趕忙扶起她,“家主怎知我在藍毗尼宮?”
阿嬤道:“主子救下了阿依夏木公主。”
老天有眼,至少她們有一個人安全了。
阿祇想知道外麵的情形,阿嬤沒有讓她失望,帶來了這兩日的消息,“拂雲殿前夜遇襲,據說是征西軍攻來了。於闐王和王後不知生死,公主受到驚嚇,如今王宮封禁,大祭司主持內務,貴人們被軟禁查找內奸,諾伊都尉掌握了城中兵馬,開城門迎獪胡人入了城,聯盟抵抗征西軍。”信息量有點大,阿祇總覺得哪裡不對。
“王宮封禁,阿嬤是怎麼進來藍毗尼宮的?”
“今日,老奴得了大祭司的允許,被宣入宮。”
這時,阿嬤發現她肩膀纏著紗布,緊張地說:“阿祇,你受傷了?”
“小傷,不妨事。”阿祇現在思緒紛亂。
公主的寢殿目前是禁地,除了大祭司,阿嬤是唯一知道她並非阿依夏木的人。那麼,她心中有個疑問:“阿依那,她也是玄玉閣的人嗎?”阿嬤搖頭,“老奴不知,老奴隻聽說,米耶求了家主,她要離開玄玉閣,陪你遠走大漠,報恩。”
李暠確實提到過,會有人帶著努爾接應自己,看來是米耶,阿祇心中一暖。
阿嬤接著道:“陰女不吉不好生養,嫁人難,入得宮侍候貴人難上加難,阿依那……不該出現在這裡。”她邊說邊小心查看阿祇的傷勢,幸好已無大礙,道:“外麵現在亂得很,藍毗尼宮被封也是好事。”藍毗尼被封,是不是好事她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阿依那是沮渠蒙遜的人,可能知道我是假公主,也可能不知道。”
阿祇腦海翻騰,阿嬤身為官采司女官,入宮不是難事,她曾受過玄玉閣的恩惠,暗中訓練阿祇作為采女的技巧和規矩,知曉她與玄玉閣關係的人少之又少,沮渠蒙遜讓她入宮,就是認定阿嬤不會對自己不利,難道,沮渠蒙遜與玄玉閣早聯了盟?然,阿嬤不知道大祭司是假冒的,沮渠蒙遜知曉夜襲的事,他必與諾伊也有聯係,玄玉閣與諾伊之間立場不同,李暠慣於在於闐王一方。“大祭司”掌管了王宮,那麼問題來了,沮渠蒙遜究竟與誰站在一起?
等等,她知道哪裡不對了,是真正的大祭司!真正的大祭司身在何處?是何立場?
為什麼沮渠蒙遜能毫無阻力地成了大祭司?
“阿祇,你沒事吧?”
阿嬤見她的樣子,也變得緊張起來。
阿祇想起拂雲殿的大火,追問阿嬤:“獪胡兵馬入了城,宋掌事他們呢?”
“那晚宋掌事在拂雲殿,也和貴人們一起被囚禁在王宮北苑。”
“公主在藍毗尼宮幾日未露麵,就無人問津嗎?”
“刺殺先王的內應尚未抓到,大祭司下令,公主是儲君,需要靜養以防再有不幸。”
阿嬤慎重看了這宮殿,公主寢殿在藍毗尼宮深處,記憶中原是最華美的宮殿,往來侍女絡繹,到處有英俊強壯的勇士護衛,然而眼下氣氛詭異,毫無生氣,她想起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想了想,還是決定告知阿祇。
“昨夜之間,藍毗尼宮的侍女護衛皆被刺瞎了雙眼。”
阿祇大驚,後背冒出冷汗,想起昨天沮渠蒙遜的戲言:“讓王宮裡的人眼睛都變瞎”竟一語成讖。努爾見到主人的手不住顫抖,它主動上前用頭拱拱她,見阿祇一言不發,阿嬤以為她被嚇到了,懊悔不該多嘴。努爾伸長舌頭汪汪叫了幾聲,似乎在像主人表達它的安慰,阿祇臉色蒼白地說:“進了這公主殿,怕就出不去了。”
她看了看阿嬤和努爾,她必須讓她們離開這裡。
於闐宮變內幕重重,成敗得失,都是要流血的。
阿嬤安慰道:“你是家主要保護的人,也就是老奴要守護的人,老奴在和田城活了半輩子,也不能看著這裡毀於一旦。”阿祇拉過阿嬤略顯粗糙的雙手,過於寬大的骨節,顯出這雙手主人受過的艱辛。玄玉閣收留了很多像阿嬤這樣老無所依的人,這是宋繇帶她走訪和田城的產業時,阿祇才知道,玄玉閣這麼多年收留了很多無依的人,比如小林、米耶,還有她自己。聚沙成塔,不局種族的人的融合使玄玉閣起高樓宴賓客。
阿祇想起尚無下落的宋繇等人,計上心來。
她問道:“阿嬤,你可知道王宮的布局?”
阿嬤不知她的意思,點了點頭。
阿祇讓她幫忙端來矮桌和茶水,對阿嬤道:“用手指沾水在桌子上畫給我,待明日大祭司給我換藥,我想辦法偷他的令牌,去北苑一探。”阿嬤並不同意她去冒險,待在藍毗尼宮目前才是最安全的,“王宮由諾伊都尉的親信把守,沒有出宮令,靠近即誅殺,北苑也有將士把守,閒雜人等一律不得進出。”
“這重重王宮,隻有藍毗尼宮貌似最鬆懈,確實連個人影都不見,我倒是想親自去看看,是不是隻有我們這裡燈下黑。”阿嬤剛才帶狗入宮,引得小小風波,她不放心阿祇單獨行動,阿祇覆上她的手,安撫道:“守望相助,必能逢難化吉。”
阿嬤手指沾水,開始在桌子上繪製王宮的路線布局。
阿祇過目不忘,方向感也不錯,很快心中默記起,王宮西北邊緣一個小院,昔日下人們住的偏房,正是北苑。拂雲殿傷亡不知,來自各國的貴族商賈,大概就在此處關押,阿祇心裡計算著時間,一個時辰來回,再一個時辰不可計,沮渠蒙遜的立場可疑,還是瞞著他好。
“大祭司明日辰時來換藥,阿嬤記得提前準備一套宮女的衣服給我。”
“你的傷勢……”
“王宮傷藥極好,上了藥,至少一個時辰感不到疼痛。”
阿嬤還是有些猶豫,“萬一被大祭司發現,令牌不見了……”
時間緊迫,阿祇自信道:“大祭司不會難為我。”
努爾不明所以地看著主人,歪了歪頭,阿祇眼神好像在算計著什麼,對它道:“努爾,乖,明天還需要你的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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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亮,大祭司準時來到公主寢殿。
阿祇表現得十分配合,檢查傷口,換藥和包紮,一句多餘的話和反抗都沒有。屋子裡隻有她們兩個人,阿祇躺在床上臉色仍有些蒼白,看著收拾藥箱的麵具人,似乎不經意地提起,“外麵的人呢?”
沮渠蒙遜穩穩地收好藥瓶,道:“怕吵到你。”
阿祇想起那個傳聞,“你沒做什麼蠢事吧?”
沮渠蒙遜沒說話。阿祇忍不住求證:“藍毗尼宮那麼多人的眼睛,是你讓人弄瞎的?”
麵具下的人冷冰冰地回道:“你身邊總歸需要人,難道你想讓我將他們都滅口?”
沮渠蒙遜的眼睛很好看,冰冷的眸子有點灰色瞳孔,現在這樣子,又讓人想起初見時他的狠戾冷酷,在一千多年前的魏晉時代,人命如草芥。沮渠蒙遜對她難得的順從,略微怔忡,然後俯下身,銳利的下顎和薄唇在她的臉上方,冰冷的麵具觸碰到她的肌膚,有些刺骨。阿祇忍不住偏頭,又停了一瞬,對上眼前半張寬目鎏金青銅麵具,他摘下麵具,四目相對。
阿祇知道女人最後的籌碼是什麼,可是她並不想讓這籌碼一文不值。
當沮渠蒙遜手指勾上她的發絲,纏繞在手指上,終於說出那句:“跟我一起,做我的女人……”
阿祇表情沒有羞澀和驚慌,扭過臉,莫名地想起兩人的偶遇。
“佛塔下的兩尊佛,你還記得嗎?”
沮渠蒙遜緊緊盯著她,“不要拒絕我。”
她緩緩道:“為佛,有十方世界的執念,為人,也有一世百年的注定,眾生際遇相隔萬裡,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亦有我要走的路。”沮渠蒙遜假冒於闐大祭司,必有他的道理。正如她所言,他有他要背負的責任,眼下不是適合說服她的時機,他有耐心,卻不想有遺憾。
他靠近她,“縱然相隔萬裡,祖慕祇不信,你我有緣?”
他用眼神描摹她的臉龐,女子額間的朱砂優曇花鈿,如帶著魔力,吸引他靠近。撇開臉,阿祇錯過呼吸可聞的人的靠近,沮渠蒙遜掰過她的下巴,直視她的雙眼,聲音繾綣:“等一切結束後,跟我走。”
阿祇冷靜地回答:“如果一起,為什麼不是你跟我走?而是我跟你走?”
沮渠蒙遜微微一愣,猜到這個女人可能會拒絕自己,但沒想到會是這樣的要求,他嘴角的笑意進入了眼中。手指劃過她的臉頰,祖慕祇的臉感受到手指的冰冷,忍不住用力一推,壓迫感減輕,衣擺飄動間那人順勢拉開了兩人的距離,重新戴上麵具,看不出喜怒。
可他心情不錯,道:“跟你走,也無不可。”
兩人對峙,無聲中沮渠蒙遜彎唇一笑,衣袖輕揚,瀟灑轉身離去。這是什麼意思?祖慕祇不懂,不過不重要。她嘴角一翹,手掌打開,一枚玉牌攤在掌心。剛才她處心積慮地與沮渠蒙遜周旋,為的正是偷這個小東西,剛在他靠近自己的時候,那一下推攘,簡直是神來一筆,順手牽羊。
一盞茶後,外傷藥效開始奏效。
阿祇身體得到短暫麻痹,疼痛消失八分。她汲水洗了把臉,換好藍色宮女服飾,長發隨意編成辮子,阿嬤為她綁上銀色的額飾,遮住額間的朱砂,為掩蓋幾日養出來的嬌嫩,在臉上施了暗黃的粉,眼窩處鋪上陰影,加上雀斑,眉毛加粗,感謝二十一世紀的化妝術,看上去還真有幾分西域女子的輪廓。萬事俱備,她給站在門邊的阿嬤使了個眼色。
阿嬤袖口一送,將昨晚抓到的小老鼠悄悄一丟,鬆綁在院中菩提樹下的努爾,看到小老鼠眼神一亮,瞬間掙脫繩子,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