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於闐采玉祭。
明月出昆侖,清暉灑大地。
月圓精華之盛昭示祭祀采玉之始。岸上能看到火光,那是於闐百姓在踏歌,人們祈求豐收、祭祀天地。祭祀湖心,為保持天地純淨,早有官兵封鎖了祭台,即便是王公貴族也隻能在拂雲殿觀禮。
夜色中一輪圓月正當空,映照出采女的腳下碧波如鏡。落日後溫差,湖麵已經開始滿起水霧。湖心處的祭台上,九個采女依次排開,她們身穿白色薄紗手持夜明珠,圍著祭祀台跪坐,靜等大祭司。遠遠望去,女子們恍如夜色中的仙子,飄渺聖潔不可褻瀆。燈火輝煌的拂雲殿上漸漸安靜下來,那邊聚集了闐王室與西域最尊貴客人們,宋繇也在其中,他與祭台遙遙相望,仿佛相隔天上與凡塵的距離。
水霧浮動,夜色中,有鼓聲起。
神秘的戴著寬目大耳麵具的大祭司,緩慢從黑暗中走上祭台,采玉祭典開始了。玄衣祭司走過跪坐的眾采女未做停留,踏上中央台階,站在青銅大鼎之前焚香禱告,阿祇不敢抬頭,腿跪地有點麻,暗中動動腳趾,腦海裡再次溫習細節,仍有些莫名不安。
采女們蒙著麵紗,在大祭司開始唱誦古老的祭祀歌謠聲中,一個個起身,朝映著粼粼瑩輝的湖水走去。阿祇的潛水嫻熟,宋繇雖不得親見,但是聽采女訓練的阿嬤說,比訓練多年的采女也不遑多讓。遠在拂雲殿上,根本分辨不出采女身形,隻見湖中心篝火跳躍。
長袍曳地的阿祇走在最後,正暗自咬牙,太坑了,如果一開始有人告訴她,祭祀采女下水是不穿衣服的,說不定她當初答應得就沒那麼痛快了!眼看前麵少女們衣衫落地,縱身一跳,水麵濺起朵朵水花,姣美的身軀融入碧波。
走向湖心,終於輪到了自己。
她緩緩靠近水邊,如海藻般的長發遮住了薄紗下美妙的背影,銀邊翡翠發帶編住額間發絲,露出她光潔白皙的額頭,眉間朱砂在夜明珠柔和的光下,讓她看上去聖潔美麗,猶如水中女神。不知何時,昏暗中大祭司停下了吟唱。
阿嬤告訴過她,今夜隻要熬過寅時,無論撈到玉石籽料與否,這關就算熬過去了。
一咬牙,她鬆開麵紗和身上的薄紗,衣衫落地,瞬間躍入水中。嘩的一聲,渾身冰冷刺骨。阿祇試著睜開雙眼,發絲飄飄揚揚地在水裡浮動,她滑動修長的四肢,口裡吐出氣泡,適應了水溫,依靠左手夜明珠的光亮,身姿舒展地向水底淺去。月色正好,光芒灑在湖麵,層層粼光在水中散開淡淡的光芒,遠處拂雲殿的人們正期待祭台上的動靜。
沒多久,阿祇身邊遊過一個光亮身影。
原來有采女已經發現了玉石,手中捧著熒熒綠光的石頭,撥動著水流向水麵滑去。
阿祇口鼻裡冒著氣泡,她的氣息不夠閉氣太久,再不敢分心。
水底是一個不同的世界,在清澈的水中有點點青色、白色的光折射而出,她遊了幾個來回,一顆溫潤光澤就在不遠處,於是她朝著那石頭遊去,就快要憋不住氣的時候,右手抓起光暈之源,雙腿踏水而上。
嘩啦一下,阿祇濕漉漉的頭探出水麵。攤開手掌,洗掉多餘的泥沙,對著圓月一照,果然是塊半透明的翠綠籽料。清風拂過,微起波瀾,她半眯著眼,看玉石散發通透的柔光撒在指尖,那無暇的光澤令人片刻著迷。很快又有采女穿梭,她才回神往祭台遊去。
祭台水邊擺放祭祀器具,神秘莫測的大祭司立於台上,看采女們將撈起的籽料放入其中,再遊回水底。阿祇是最後遊回來的采女,她微微喘氣,左手持夜明珠,扒在祭台邊上,伸出白皙的右手臂,小心將玉石放在最邊上的器具,正要回身,突然被一把抓住。
湖中水霧嫋嫋而起,如仙境一般。
霧中,一個寬目大耳麵具臉出現在她眼前,嚇了阿祇一跳,剛要掙紮卻發現麵具下那雙眼睛似曾相識。
素未謀麵的大祭司,怎麼看起來有點眼熟?
兩人異口同聲道:“是你!”
麵具下那雙狹長的眼睛仿佛燃著火焰,狂熱中混著柔和,好像在月色夜明珠的餘暉中刻畫她的模樣。阿祇往水裡沉了幾寸,神情浮上慍色。
月光下的女子如美玉般的肌膚勝明珠清輝,在碧波中仙姿玉色,世間萬般顏色不及她眉間那抹朱砂,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優曇婆羅,靈動清澈雙眸與男人對視,瞳孔裡能映出麵具的影子,眼下實不該這樣拉住她,但自從離開佛塔,他就開始後悔。
阿祇終於認出他,沮渠刀的主人——沮渠蒙遜。
她使了使勁,手臂被他抓得有點疼,男人似有惱怒,“你不該在這裡。”
“你放開我,我就立刻消失。”
阿祇其實在腹誹,你也不該在這裡。
沮渠蒙遜沒有放手,反而加重力道,竟把她拉出水幾分。阿祇忙將手臂環在胸前,這明晃晃的滿月,男人的麵具幾乎貼在她的臉上,粗糙的手指攏起她耳畔濕發,眼神凝在她額間那抹優曇花上,阿祇掙脫不開他的手,臉上浮現慍色。
麵具下男人眼睛亮的驚人,像鎖定了魂魄。
“祖慕祇,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在等我嗎?”
她這才記起救這個人臨彆前說的話,他讓當時的辛薇記住他的名字,等著他。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見麵了,但這話怎麼聽怎麼彆扭。
夜明珠不小心滑落水中,湖麵泛起水花,阿祇打斷他:“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不管你為何出現在此,我和你都沒關係。”
他一匈奴人暗藏在於闐,所圖必大,阿祇不想卷入是非,沮渠蒙遜低笑了一聲,真的放開了她。阿祇迅速遊走,如同人魚一般沉入水中,在她身後傳來沮渠蒙遜的告誡:“快離開這裡。”
一片漣漪,好像隻是一場夢。
水霧散去,采女們還在水中浮浮潛潛,寧靜的湖水深處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阿祇卻追逐著丟失的夜明珠,向遠方的湖水深處遊去。她心中忐忑,直覺一場陰謀正在悄然發生。
在水中的采女陸續送來籽料,誰也沒注意少了一人。
冰湖中,阿祇屏氣遊出數丈開外。不一會兒,她探出頭,漆黑的水麵離篝火和繁華越來越遠,她仰頭,尋到指北的星星,按照計劃,她隻要遊到塞勒湖支流的入湖口,那裡會有人接應,明日便是她金蟬脫殼的日子。
浮在水麵,她正在換氣休整之時,頭頂上方突然有如流星般的火光掠過,然後成百上千的燃火箭雨呼嘯而過,齊齊飛向拂雲殿的方向。
阿祇心中一驚,和田城遇偷襲。
遠處的高塔火光四起,尖叫聲此起彼伏。淬了火的箭雨從黑暗而來,那裡離阿祇上岸的地方不遠,怕已有伏兵火弩。
阿祇猶豫何去何從,轉身看去,遠處的祭台上早已不見大祭司身影,沮渠蒙遜果然與這一切有關。聽著城中傳來的慘叫,她沒有遲疑,再次潛入湖中,遊向漆黑的遠方。
和田城倚山而立,河流環繞,西北方附近有一片原始森林,山中河流正是從此彙入塞勒湖,暗流逆行,湖麵的水冰冷刺骨,阿祇體力幾近透支。但她不敢靠近森林,直至箭雨停止後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才試探地接近岸邊。
阿祇露出頭見四下沒什麼人影,林中鳥獸靜寂下來,看來這些人放完了火,很快就撤退了。她暗暗祈禱這些人已經走遠,腳踏著湖水,緩緩走出幾步。
突然,幾個黑影從林中冒出來,其中一個眼尖的,見到湖水中有動靜,還以為是水怪或者大魚,誰知是一個女人的身影。
他喊道:“水裡有人。”
阿祇立刻縮回水裡,因為在冰水裡泡了太久,體力耗儘右腳抽筋,不好!她心中一慌,連自己還光著身子都忘記,試圖扳平抽筋的腳趾,可人被暗流往深水裡衝,如同被水草纏住的人魚。
河岸上發生了什麼她完全不知,掙紮著不讓自己淹死。可是,阿祇早已沒了氣力,眼下慌亂無助,連著嗆水後便生出放棄之心。為什麼要掙紮呢?不如沉入湖底,這樣的死法也算體麵,說不定還能穿越回去呢。她沒注意水上的動靜,近在咫尺。
一聲落水,有人跳入了湖水之中。
阿祇這時放棄了掙紮,閉上眼睛,周遭一切變得模糊,有人朝她而來,然而無關緊要了。四散的長發將自己纏繞,身體漸漸下沉,就在殘存的意識陷入混沌,她唯一的渴望就是再次開啟穿越之旅回家的時候,一雙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往湖麵上拉。冰冷的腰間被人環住,隨即身體被包裹住,一個力道,將她帶出水麵……
阿祇呼吸到新鮮空氣,大腦逐漸恢複運轉,邊掙紮邊猛烈地咳嗽,睜開眼四周仍然是黑暗,她確定自己沒有死,她被人救上了岸。看到擁著她的人,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張臉。明月鬆山,碧水粼粼,抱著她踏水而出的男人側顏如雕刻般完美,鼻梁高挺,長眉微皺,深邃的眸子如夜空寒星,出塵的氣質猶如神祇,怎麼會是李暠?
“彆出聲。”半濕的男人見她清醒,低聲勸道。
阿祇本就沒了說話的力氣,全身的關節都在疼,肌肉酸痛僵硬,這一夜她體力透支,緩和幾息,慢慢才感受到了從男人懷中傳來的溫暖。
變故太多,阿祇腦子有些昏沉。
樹影在眼前閃過,她被玄盛小心地放在岸邊一個隱蔽的角落,旁邊有個包袱。他眸如晨星,低沉地囑咐:“這是你的東西,暫且躲在這裡。”
“李暠,你怎麼,在,這?”
她牙齒打著顫,渾身濕淋淋地裹著披風,頭發趴在她的臉上和肩上,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根本沒注意到直呼其名的不妥,夜色掩蓋了她發紫的唇色,卻沒能藏住她迸發出光芒的眼睛。
玄盛蹲在她身前,為她緊了緊披風,微微一笑,如夜半綻放的曇花綻放。
“路過。”
嘴角勉強扯出一個不甚優雅的笑,幸好周圍一片黯淡,夜幕下月光清冷,阿祇狼狽地動了動身子,從大氅中伸出來一隻手,手中有一顆夜明珠,圓圓的珠子散發出柔光,奇異地營造出一片溫馨境地,籠罩二人。
她笑容有了溫度,“真,真是,山水又相逢。”
兩個月未見,卻也不顯得生疏,玄盛溫柔地說:“夜明珠,不錯。”
阿祇笑得僵硬無比,凍得牙齒打顫,哆哆嗦嗦自豪地說:“這次是托大了,一夜狼狽,幸,幸好,得你相救,還,還順便,得了個,寶貝。”她吸了吸鼻子,又補充一句,“上好的,夜明珠。”玄盛看她如獲至寶的模樣,修長的手指幫她撥開額頭濕發,露出映著月光的婆羅花鈿,這樣的動作好像又自然又親密。
阿祇有些不自在,裹在阿祇身上的披風已然濕透,玄盛從她的行囊裡拿出一件衣袍,遞給她說:“快換上,莫著涼。”
“你呢?”
他回頭吹了個口哨,林中走來一匹安靜的白駱駝。
兩人快速地各自換好衣物,阿祇躲在山石後,裹上厚厚的衣氅身體才漸漸恢複溫度,剛才逃命太緊張,握著夜明珠就忘記鬆手,想起自己剛才水下的狼狽情形,這時才意識到尷尬。不過隻要她不提,就可以當尷尬不存在吧。
誰知不遠處的黑暗中,突然有聲音傳來:“我什麼都沒看見。”
與此同時,阿祇也脫口而出:“你什麼都沒看見。”
What?自己是腦子是進水了嗎?
阿祇懊悔又不想再解釋,心想:他隻是個古人,我們相遇隻是打破了次元壁的偶發事件,都會過去的……對麵好像有輕笑聲,阿祇覺得好像被讀心了,更加窘迫。於是,她清了清嗓子,從山石後走了出來換了話題,眼神瞟到不遠處躺著的幾個黑影,問:“他們是什麼人?”
李暠來得及時,處理掉了這幾個人。
“遊兵散將罷了。”
阿祇想到城中的突襲,“怕是裡應外合的匈奴人。”
玄盛深邃的眼眸閃過意外,“我本不相信祖慕祇的預言,辛薇,你讓人看不透。”
好個“祖慕祇”,李暠直截了當地說出她的擔憂。
阿祇苦笑,不出所料,“蒼頡不是商隊唯一的信鷹,宋掌事與你通信從來就不需要我這個文書代筆,你們私下有聯係,一直在試探我,對嗎?”
“你是什麼人,對我都沒有任何威脅。”
阿祇反駁:“沒有威脅,不代表沒有利用價值。”
李玄盛走近她,緊了緊她的披風,不緊不慢地說:“聰慧,但思慮過甚,獨立,卻尚無自保之力……我已命人帶你的狗來會合,沿著河水向東十裡有家驛站,把這個拿給掌櫃看,他會幫你聯絡商隊,送你去想去的地方。”
阿祇默默地看著他,也看不懂他。
李暠,李玄盛,你到底是怎樣的人?
漆黑眸子中閃著內斂的光,李暠作為告彆奉上一句:“順勢而為,來日方長。”
玄令牌被塞在身旁的包袱中,跟小林那個一模一樣,他不小心從包中勾出一根銀色絲繩,末端掛著的小小瑩潤光澤,那是一顆琅玕。微楞之後,阿祇眉眼舒展,玄盛小心拾起將琅玕墜子掛在了少女的頸上,阿祇纖細的手指輕輕撫摸那顆小小的珠子,帶著他的溫度。
他看著她說:“這不僅僅是謝禮。”
阿祇握緊琅玕,心漏了一拍。
李暠帶上一張遮住半張臉的墨玉麵具,如玉如雪的清冷郎君眼神變得幽深,阿祇這才注意到他一身黑色裝束,墨玉遮住了溫醇,眼神幾多淩厲,她差點忘了,除了白衣玄盛,李暠還是縱橫西域勢力的梟雄。他蹬上駱駝,凝視眼前的少女,沒有出口挽留她的話,祖慕祇的靈魂理應放飛大漠。
“山水再相逢,辛薇,我們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