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女(1 / 1)

大漠祇 趙小飛 4504 字 4個月前

玄玉閣與於闐王室關係甚篤,又是以玉石貿易聞名天下,算是諾魯孜節采玉祭的半個主辦方,采女不見,事關重大,於闐的官采局亂了套,連宋繇與倪掌櫃等人都緊張起來,三日未見人影。

夜深,阿祇正要休息,有人敲門。

她披了件外衣,開門竟是眼含淚水的米耶,話還未開口,人已撲通跪下。

“米耶,怎麼了?”阿祇吃驚,一把拉起她。

“阿姊,求,求你救救我阿姊。”

這麼多阿姊,阿祇一時沒反應過來,米耶哭著道:“他們要把我阿姊帶走頂替采女,可是我阿姊身子熬不住了。”

阿祇坐在案幾旁柔聲安慰,“到底怎麼回事?”

溫暖的茶杯被塞進米耶的手中,小娘子用袖子抹乾眼淚。原來每年七月十五的采玉祭上,九名采女在月光致盛之時下水撈玉,開啟祭祀。采女皆為從小接受訓練的處子,也稱為陰女,不得婚配,十五歲後若落選采玉祭采女被允許放回家,但很多女子因常年浸泡冰水之中傷了根基,無法生育。

“阿姊七歲被選入官采時,我才一歲,等我入選的時候阿秭本可以獲得自由,但是我水性差身子弱,阿姊便自願留下代替我,阿媽死後玄玉閣收留了我,今年阿秭二十一歲,身體已經快熬不住了,如果再被選上采玉祭采女,又是五年。”

“所以你想代替阿秭?”

米耶點頭,眼淚又不停地流了下來,“阿秭是我唯一的親人,上次寫信她說今年的采玉祭沒選上她,馬上就可以自由了。”

“米耶,那你為什麼來找我?”

米耶眼睛不敢直視阿祇,鄭重跪拜乞求,“我想換下阿姊成為采女,可是……他們不許。”

阿祇皺眉,“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

米耶仍舊跪著不動,阿祇扶她坐到自己身邊,小娘子身量才到她肩膀,大眼睛含淚看她,惹人憐惜。阿祇道:“我隻是商隊的一個文書,人微言輕,采玉祭事關重大,就算我能幫你,你可曾想過萬一出了事,另外八個采女又該怎麼辦?”

離七月十五隻剩半月,阿祇看眼前咬著嘴唇沉默的小米耶,她並不覺得自己能回應她的選擇,“對不起米耶,我幫不了你。”

米耶一大滴眼淚落在膝蓋的裙擺上,哭著說:“我早年被除名,官采大人說不和規矩,倪掌櫃也不肯幫我……阿秭去年偷偷告訴我,她有了心上人,長年浸水讓她癸水絕跡,將來無法嫁人生子,若被選上采玉祭采女還要再一年,身子肯定更熬不住。”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下深水采玉十分危險,你毫無經驗更可能凶多吉少。”

“我不怕死。”

米耶心性堅定,反握她的手,“阿秭,你會幫我對不對?你,你是……神女轉世,祖慕祇。”

米耶又重重磕頭:“求您庇佑!”

阿祇俯看匐在地的女孩,內心震驚無比,“世上很多事情我都無能為力,我自己也有一個阿秭尚且救不了,又怎拯救世人。”站在門口目送女孩離去的背影,她心中一沉,祖慕祇的名字是天神轉世,是精絕王室才知道的秘密,如果連玄玉閣的侍女都聽過這個傳說,那宋繇?李暠呢?

……………………………………

七月初七,雪山腳下的綠澤湖畔已經熱鬨起來。

長相各異的客商越來越多聚集在和田城,阿祇得到了郭管事的好消息,有一支胡商采玉祭後的第二日便要出發去中原,他們要途徑且末、精絕和鄯善,然後到達敦煌。郭謙與一個胡商領隊相識,他們答應阿祇同行。天剛亮,阿祇在整理好最後一批文書後,決定去見宋繇。

剛出門,就見到一個青色的身影,她喊住他:“小林,你知道宋掌事在哪嗎?”

小林正在整理院子,阿祇最近很少看見他。

“宋掌事一早就去祭台那邊了,今日要跟官采的大人們商量采玉祭的事。”

“采女的事還沒有解決?”

小林搖頭,表示不知。玄玉閣作為大漠玉石最大的采購商,在於闐的根基已深,所以采玉祭算半個主家,這次出了這麼大的紕漏,李暠不在,宋繇便忙得不見人影。小林機靈地說:“阿祇秭秭放心,以前出過再大的紕漏,也沒有玄玉閣解決不了的。”說完憨憨一笑,很是自信。

“離采玉祭不到十天了,我想去祭台看看。”

小林從懷裡翻找起來,沒多會兒,就掏出一個牌子,遞給她,“這是玄玉閣的通行令,宋掌事說如果你想找他可以隨時拿去用,有了這個,除了王宮,和田城想去哪裡都暢通無阻。”

阿祇感激地接過小小玉質令牌,“玄”字刻得精巧瑩潤,一看就是上等玉石籽料製作的,小林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小聲道:“這個玉牌還有個妙用,就是可以在天下的玄玉閣產業都可以賒賬。”

“這麼重要的東西,你給我?”

阿祇覺得手上的東西有點燙人。

“宋掌事說了你能用,阿祇秭秭不需要了,再還給我便是。”小林黑瘦的臉龐笑容燦爛真誠。

“那好,等我回來就還你。”

阿祇最近常在和田城走動,對周圍的環境早已熟悉,她謝過小林,一個人朝塞勒湖走去。塞勒湖已被封禁,閒雜人等不得入內,但守衛見這個蒙麵的漢人娘子手持玉牌,立即放了行。想著事情,穿過層層建築,阿祇不覺來到一幢華美的殿宇前,牌匾上刻著三個蒼勁的漢文“拂雲殿”。

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阿祇,你怎麼來了?”

阿祇轉身看到是宋繇,他裝扮鄭重華美顯得氣宇軒昂,恍惚間,頗有幾分白駱駝主人的風華,知他這幾日與官采局的人商議大事,眼中儘是疲憊。

“你注意身體。”

宋繇聽她關心的話,心一下子暖了起來,眉眼也舒展開,他盯著女子的臉失神,額間朱砂猶如帶著魔咒,他長袖下攥緊手掌,“我會的。”

阿祇看他的眼神不由想起了黑風暴那夜,他也是這樣看著她,情竇初開的年紀在慣於隱忍的宋繇身上最是矛盾,她不想招惹這樣單純的少年,不著痕跡地保持些許距離。她聽宋繇問:“商隊已經找好了?”

“嗯。”

“什麼時候走?”

“七月十六。”

宋繇側過身緩緩道:“知道了。”

遠處有悅耳的鈴聲響起,他們轉身望去,隻見一排嫋嫋裙擺的窈窕身影由遠及近,鈴聲就是從這些女子身上傳來的。幾個異族女子白紗蒙麵,依次從他們身邊走過,這些女子身型瘦削眼窩深陷,腳踝係著銀鈴赤足走在石路上,好像一縷縷飄蕩的遊魂。

正好九個,阿祇驚道:“她們就是采女?”

宋繇默認,看她們遠去的身影,想到其中一位也許是米耶的阿姊,阿祇不由唏噓。

前世的辛薇,曾記得這樣一段文字:“凡玉映月精光而生,明月夜望河候視,玉璞堆積處,其月色倍明矣。”古人相信玉石凝聚月亮的精華,自帶靈氣。這有點像深山裡的人參,最老的人參成了精,隨時有消逝的可能。所謂采女即陰女,她們就像能夠綁住人參的紅繩,於闐人認為處子能在月光下的水中吸引玉石,其實都是無稽之談。

“米耶找過你了?”宋繇突然開口。

阿祇看著他認真的神情,點了點頭,也沒什麼好否認的,“她來求我,我答應了。”

宋繇臉色是從未見過的嚴肅,“跟我來。”

他徑自往前走,阿祇隻好跟上他的步伐,登上拂雲殿。這座高塔建築本是王宮的望樓,也是采玉祭當天於闐王招待貴賓的地方,兩個正在清掃的侍女見到他們之後默默退出。

宋繇不語,阿祇隨他走上最高一層雲梯,拂雲樓極儘奢華,頂層四麵窗口皆開,好一座觀景台。這裡紅色與金色帷幔裝飾得富麗典雅,南方的寬闊露台,正對賽勒湖中央的祭台,遠眺正好看到那九個妙齡女子的模糊身影。湖心早晚起薄霧,恐怕采玉祭當夜,連身形都可能看不清楚。

“那邊是……”

阿祇遠眺佳人,陸續消失在水中央。

“采女祭祀已有百年,私自逃跑所牽連的人皆要祭湖難逃一死,你真想幫她嗎?”

“你以為,我是要幫米耶的阿姊逃跑?”

宋繇盯著她,“不然呢?”

“一個人和八個人的命運對我而言同樣重要,如果為了救米耶阿姊而連累彆人,非我所願。”

“阿祇的意思是……?”

相處時日雖然不久,但宋繇早看出阿祇看似理智,其實她的心腸柔軟外冷內熱,往往對弱者同情,又不願連累他人,吃虧的大概就是自己。采女終歸是於闐國官采幾百年定下來的規矩,宋繇無能為力,他不想阿祇卷進來。阿祇顯得十分坦然,帶著祈求的眼神看向宋繇,說:“我想救米耶的阿姊,卻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想來想去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我替她成為采女。”

“不可!”宋繇斷言拒絕。

宋繇往前走了一步,指著窗外的湖光山水,義正言辭道:“采玉祭采女都有數年的訓練,屆時於闐整個王室貴賓到時將聚在這座拂雲殿,上百雙眼睛盯著祭祀儀式,湖岸外圍聚集成千上萬的人,采女在眾目睽睽之下藏無可藏,逃無可逃。”

“請你相信我的水性……”

宋繇怒其天真,異想天開。他拒絕地很乾脆:“湖水源自天山冰寒入骨,塞勒湖月夜暗流莫測,七月十五戌時采女入水,即便經過多年訓練,也有采女再沒從水中出來,阿祇不必以身入局,采女的事情於闐自會解決。”

“於闐的解決方式,就是再搭上一個甚至更多的年輕生命。宋繇,你聽我說,我研究過塞勒湖的水流。”來自後世的辛薇,暑期作過幾個月潛水助教,未時到戌時的幾個時辰,隻要合理體力分配,以不計采集籽料為前提的潛泳應該能對付。她一急躁,前世的性子就很難掩飾,連名帶姓地直呼少年掌事,讓宋繇一時愣住。

阿祇慎重地解釋她的研究成果,“這幾天查過和田史書雜記和風土誌,塞勒湖周邊的岔道小路有三條,通往城外的隻有一條,老采女們說溺死的采女無人撈屍,我已經熟知塞勒湖的水溫、暗流和玉石分布,采玉時做做樣子,自保“死遁”是最好的辦法,我會量力而行,隻請求玄玉閣安排接應,讓我能與出城的商隊彙合即可。”

宋繇不語,認為她的想法仍過於冒險,他曾親眼目睹過采女溺斃,那些經過多年苦訓的女孩們尚且堅持不住,他又怎肯相信阿祇的一時衝動,他下定決心:“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去精絕。”

少年第一次在她麵前表現得不容置疑,與其讓阿祇送死,他寧可立刻送她離開。

阿祇沒有如他所願,甚至都不驚訝為什麼宋繇知道她要去精絕,她冷靜地說服宋繇:“玄玉閣若不願為我作保,聽說采女自薦也能得到入選資格,通過測試還能得官家賞賜?”

宋繇語氣加重了幾分,“采女自薦多出自貧寒,她們是在賣命,生死不論。”

“每個人的命都很重要,我不能改變規則,但周密籌備或許能將損失降到最低,這是我深思熟慮後作出的選擇。”阿祇換上鄭重的口吻,也讓宋繇看到她的決心。她靜靜看著少年,最後道:“如果玄玉閣不能出麵,請你原諒我的強人所難,生死事大,我想將它握在自己手裡。”

兩人皆沉默。

阿祇淺笑,故作輕鬆地說:“宋繇,飛蓬各自遠,更行與還生,我已為前程卜了一卦,我們都會逢凶化吉。”

她的眼神清澈,這是與他的告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