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約(1 / 1)

大漠祇 趙小飛 4076 字 4個月前

已入六月,玉殊宮花木繁盛,晚風來急。

雛鷹落到花枝上,震得花落如雪,白衣男子走在落花鋪地的小院,取下蒼劼腳下的信箋,一片戴玉木牘映入眼簾。

“隨行抵於闐,人貨皆安。

風沙席龜茲,奉兄珍重。

六月初九。”

早已熟悉的秀麗筆鋒,玄盛仿佛能看到伏案握筆的女子,墨香未儘,字裡行間顯然不是出自他的二弟之筆。宋繇與他同母所生,玄盛是遺腹子,自幼玄盛由李氏族長帶大,宋繇則是母親改嫁宋氏之後所出。北方中原民風開放豁達,雖不比遊牧民族喪夫女子被子弟繼承,但也不限製她們再嫁。宋繇之父是前朝龍驤將軍,娶了李暠的母親後,沒多久也去世了,母親便將宋繇送到了敦煌,讓兄弟二人彼此扶助。一晃十年,跟隨他出入大漠的少年,已成了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背麵又是一行熟悉的精絕小字。

“南朝四百八十寺,樓台煙雨待羅什。”

身後有腳步聲走近,稷默默站在李暠身後,見他一動未動未敢打擾。待他看到郎君轉身,眉頭微微蹙著,幽深的雙目不怒自威,稷這才恭敬地對眼前之主行禮。

“呂光將立龜茲王弟白震為新王。”

玄盛看著夜幕繁花的美景,沒有絲毫驚詫,淡淡一笑,“白純性喜奢靡,好大喜功,整日以西域強國萬邦來朝自居,不自量力,怎不招惹呂光覬覦?”

“白震受玄玉閣暗中相助多年,他上位省了我們很多事。”

李暠並無喜色,“那邊如何?”

“苻堅的聖旨不日將達,玄羽衣已經護白純離開,糧草也已備齊,隻是屬下不懂,白純向來與玄玉閣不合,主人為什麼如此幫他?”自從追隨玄玉閣,這恐怕是稷說話最多的一次了,此番動用的輜重可謂傾城之力,即便是對李暠而言也是極大的風險。

玄盛手中把玩一支小小的木牘,“我並非幫他。”

“桓公問於管子曰:‘吾欲製衡山之術,為之奈何?’”

稷不解其意,他從未質疑過主人的決定,隻是覺得主人最近多思,竟放棄原來的計劃與呂光暗中結盟。

“西征大軍勢如破竹,白純在龜茲本是死局,即使我們提前到達亦難盤活,不如聽她所言,以製衡山之術另辟蹊徑。”主人口中的她是誰,稷自然知曉。

夏至六月,商隊抵達於闐,那麼她也該離去了吧?

翻天覆地的龜茲,在呂光的鐵腕強權中漸漸穩定下來。自呂光破龜茲後,王位之爭頗受人矚目,白純棄城出逃,正當西征將士都以為大將軍可能攝政為王的時候,大秦天王苻堅的信使及時趕到,宣讀聖旨:“安西大將軍平定西域功勳卓越,升任西域節度使,加封順鄉侯。”

呂光領賞謝恩,為了安撫龜茲,擁立白純之弟白震為新龜茲王,自此西域三十六國大半歸順大秦,征西軍聲勢浩蕩。當局勢再次陷入混亂之際,國師鳩摩羅什走到人前。一改往日落魄蕭索,新婚七日的大法師要公開坐禪講法,全城嘩然。

碧空萬裡的天山腳下,蒼頡盤旋於宮宇廟堂之上,遠在漠北龜茲玉殊宮的白衣玄盛,臨窗而立,聞鐘鳴佛音繚繞,望遠處香火重燃,他對呂光的應變倒刮目相看。

兩日未再收到她的信,記得那日女子麵紗浸染狼血,雙眼璀璨驚人,火光下已是強弩之末,卻還護著身後的獵犬,一個說精絕語的孤女,一個會寫詩經的祖慕祇,當真耐人尋味。

龜茲,大佛寺中。

當身著光鮮的鳩摩羅什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百姓眼神複雜,都說國師不僅坐在高堂飲酒,還與昔日的公主阿竭耶成了婚,原本沒人願意相信,直到眾人親眼見到鳩摩羅什出現在大佛寺,與鳩摩羅什一同出現的,還有身穿紅衣的龜茲公主阿竭耶。

人群一片嘩然,終是信了謠言。

他們身邊跟著笑得邪惡的呂纂,不知從何處突然飛過來一個東西,砸到鳩摩羅什的身上,那是半塊餅子,雖然砸得不疼,但是阿竭耶委屈湧上心頭,她和鳩摩羅什都不再是以前受人民仰視的公主和國師了。緊接著,人群中扔出的東西越來越多,跟隨而來的呂纂本來想看好戲,不知是有人故意還是被連累的,也被不輕不重地遭砸了爛果子,這才發怒下令士兵趕人。

冷眼旁觀這一幕的,人群後的高台角落靜立兩人。老者看了眼立於他身旁的白衣郎君,訕訕道:“玄盛,好大的手筆。”

白衣人如雲中皎月,淺笑令人如沐春風,身姿挺拔,足足高出段業一頭,聽聞後似有不解,“段大人何意?”

既然同意私下見麵,混在這樣嘈雜的人群裡,便無需再藏著掖著,段業嗬嗬輕笑,手不自覺地捋著他稀疏的胡須,“延城守衛森嚴,玄盛這麼快找到白純,還能將人送出重圍,果然手眼通天,老朽佩服。”

“說起手眼通天,段大人不遑多讓。”

玄盛深褐色的深目一沉,話有所指,“聽聞段大人善卦能洞悉乾坤,翻雲覆雨,最近延城有匈奴人勢力,段大人是否早未卜先知?”

玄玉閣在大漠的勢力深不可測,沒想到在呂光的眼皮底下,他的眼線也無處不在。

“在下不過一個小小參軍,玄盛何出此言?”

他捋著胡子,望向身邊清貴的後生,麵上泰然。

玄盛一笑,“大人諫言大將軍,釋放鳩摩羅什坐禪講法,此舉甚妙。”

“段某素來信道,無論道家還是佛法,修心度人,大善也。”段業看著好像光風霽月之人,沒承認也沒否認。

這時,遊行的人傳來一陣騷動。

原來被呂纂士兵擊打的人群中有個少年,撿起一坨駱駝糞,朝台上丟了過去,鳩摩羅什忙擋在公主身前,然而駱駝糞並未砸中他們,卻剛好丟在一個征西軍士兵的頭上。

鳩摩羅什挺直背脊,雙手合十在原地,“阿彌陀佛。”

一瞬間,場麵騷亂起來。

征西軍揮動著鞭子,朝那孩子抽去。更多的士兵不得不上前製服騷亂的人群,現在大佛寺塔樓之上的二人,冷眼旁觀這場麵,一時無語。

段業居高臨下地看著人群被扭壓跪地,老人和婦孺唉聲求饒,兵士正甩著鞭子,一下下抽在鬨事少年身上,少年毫無章法地掙紮反抗,用龜茲語咒罵著一切,他身邊沒有父母護著,隻是一個家破人亡的可憐人。

段業看了眼那孩子,說:“你看那孩子的眼睛。”

玄盛沒有立即搭話,他知道這場麵不過是為了羞辱鳩摩羅什,同時殺雞駭猴,教訓這些亡國奴,作為旁觀者的玄盛不由皺起眉頭,“道儘途窮,非上策也。”

話未落,瘦弱的少年突然迸發出巨大的能量,一頭將強壯的士兵撞倒,毫無章法地攻擊侵占他們家園的征西軍,慌亂中竟然讓他得了手,少年雙眼冒出嗜血的殺意,瞬間幾把刀劍襲來,少年毫不畏懼,撞上刀劍,血花四濺,瘦弱的身軀應聲倒下。

四周風吹樹動,百姓暴亂,反被無情鎮壓,亡國奴役般的悲戚聲,到處是血紅。一丈開外的擁擠人群中,鳩摩羅什緩緩唱誦起經文:

“大悲陀羅尼,

十方師即來為作證,

一切罪障悉皆滅,

一切罪惡悉皆儘。

一花一世界,

一草一天堂,

一葉一如來,

一砂一極樂,

一方一淨土,

一笑一塵緣,

一念一清靜。”

隨著唱經聲起,人群中應和之聲越來越多,眾人應和著誦經,仿佛回到了和平繁華的昨日。靜心佛法安撫了喧囂和憤怒,騷亂漸漸得到控製,征西軍停下殺戮,龜茲人從嘶喊到哭泣,默默地像往日一樣高聲頌喝,感禪悟道,世間皆苦,萬物因果。

百姓的屍首被拖了下去,滿地血腥。

高台上的二人看著這一幕,仿佛看到了千百萬熟悉的畫麵。亂世百年,玄盛輕歎:“這世間,或亂世梟雄,或羸弱少年,或傳道法師,都可能擁有比鋼刀利刃所不能戰勝的力量。”

段業顯露出一副悲戚的神情,長歎一聲。

“段某昨日占了一卦,大秦與東晉淝水一戰,危矣。”

玄盛看著他神色微斂,“段大人,慎言。”

呂光西征西域氣勢正盛,大秦在中原勢力如日中天,八十萬大軍討伐東晉殘兵,誌在必得,李暠不由得想起那女子飛鷹送來的預言。段業看不出他的心思,直言:“主上一統北方前燕、仇池、涼州,南下滅晉,輕敵卻是大忌。”

他眼神看向端坐法座之上的鳩摩羅什,“龜茲王雖然敗走,但是隻要這位國師還在,龜茲國就不會真正滅亡……南朝司馬曜雖年少即位,東晉偏安江南,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些年遠離北方戰亂,又有謝安等老臣運籌帷幄,然而大秦大軍各自為營,此番跨長江天險攻打舊朝,未必能討到什麼好處。”

玄盛明白他的意思,“驕兵必敗,輕敵恐亡。”

眼前威嚴俊美的玄玉閣閣主,有幾分鄭重神色,段業也不再繞圈子,“段某昨日所占之卦,乃水山蹇卦,‘大雨傾地雪滿天,路上行人苦又寒,拖泥帶水費儘力,事不遂心且耐煩’。上卦有水下卦山,水流而下,身在此山豈不危乎?依老夫所見,眼下東征凶多吉少。”

玄盛是極少數沒有立刻嘲笑段業的人,任誰也不會相信,八十萬大軍會敗給東晉的七萬軍隊。

“大秦兵強馬壯,然軍心渙散,背水一戰的晉軍,反而占了天時地利人和,輸贏確實有懸念。”

段業撚起一捋胡須:“天下歸心,為時尚早。魚不可脫於淵,所謂孤掌難鳴,玄盛何不相約同行?”

玄盛未置可否,“一命,二運,三人為。既然命在前,自然先要看天道。”

段業笑道:“那是自然……既如此,倒不如你我打個賭,若段某贏了,那你我同道就是天意。”

這人拉攏之意明顯,可話中卻暗藏歧義,“你我同道”而非與呂光同道,玄盛深深看了眼段業這人一眼,其人年紀不惑,不過是呂光麾下的謀士幕僚,李暠以為他是呂光的說客,既然“無心”妄言,那便是有意為之了。

“倒是有趣,段兄想賭什麼?”

從段大人到段兄的稱謂變化,可見玄盛有聯盟之心,段業眉開眼笑,故弄玄虛地說:“占卜卦象,東升西降。若東晉贏,西域降,就算是天意促合如何?”

“甚好,擊掌為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