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城牆的中心,壘築高聳之處正是龜茲王宮。
入城可見其高大華美,白駱駝並未被允許進入輝煌絕倫的宮城,一個白衣男子靜靜從土石搭建的複道天梯而來,五官冷峻深邃,如天山冰雕而成容顏,在黑壓壓的大秦兵士注視下,孑然一身,優雅從容。
李暠自詡布衣儒商,閒雲野鶴,雖不曾入世,但隴西李氏乃漢朝李廣後代,為中原宗室大族們所尊崇,名下的玄玉閣打通了玉門關的商貿,在這亂世守護著一方安寧。大秦天王的苻堅,立國之初欲招攬隴西李氏,奈何李家人丁單薄,金銀財帛他們不缺,還豢養了一支神秘厲害的部曲,李暠便以資曆尚輕、子弟不昌為由,婉拒了大秦的封賞。
隴西李氏,便成了宗族勢力偏安一隅的代表。
一身白衣男子站在殿外,放下兜帽,絕世之姿。殿門旁的侍衛想阻擋來人,呂光的聲音傳來,“讓他進來。”
李暠徑直走入殿中,散落的吃食,淩亂的酒宴,糜爛的味道,奔放的龜茲舞女在輕快的樂曲聲中翹起腳尖,對走進來的人揚眉動目,眼含流波,翩然旋轉,偏這男子一眼未看,徑直穿過紙醉金迷,置身前方的席座之前,微一行禮。
“見過安西大將軍。”
呂光拿著酒杯,往嘴裡送了一口葡萄酒,總覺得這酒美則美矣,卻不夠味。沉默片刻,他才抬起眼皮看向李暠。呂光早聞西州李氏有個遺腹子,愛好行商,不由奚落道:“千裡迢迢,李家主有何指教?”
李暠清雅一笑,“玄盛好酒,行商大漠,聽聞大將軍威名到此,特來討要一杯。”
“哦?”呂光手拿酒杯,對身邊的侍者一揮,“賜酒。”
侍者忙躬身,將離去的鳩摩羅什席麵重新布置,斟好酒水,送到泰然就座的白衣男子麵前。這座龜茲宮殿是王族所設,華麗中儘顯尊貴,呂光坐在上首的金獅子座,在他們這些同朝為官的人前,絲毫不避諱。
李暠端起龜茲華美的夜光杯,輕輕搖動,放到唇邊輕酌一口,“好酒。”
出身名門的李家主,儀態端正,舉止完美。
相較之,殿中橫七豎八的行伍之人,顯得與王宮的富麗堂皇格格不入,大軍一路殺到大漠,有酒喝,有肉吃,哪裡需要顧忌什麼狗屁禮儀。
呂光出身氐族,自幼擅長田獵武事不喜讀書,亂世征戰習慣了手下醉酒粗鄙,滿嘴湯汁,上了朝堂,終究是落了下乘。他麵無表情,手裡摩挲著酒杯,冷言道:“聽聞李家主乃漢朝飛將軍李廣之後,如今淪落商賈之流,可惜了先祖的威名。”
“大將軍說得是。”李暠端坐在席上似是認同,對手中瑩瑩酒杯感慨,遂道:“李氏族中不乏賢者,家父早逝承蒙祖蔭,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之行莫大於孝,既受族人恩惠,以黃白之物供養子弟,是玄盛之責。”
呂光冷笑道:“好個天地仁孝的李玄盛,本將軍知道你常行走西域,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李暠臉上仍雲淡風輕,“大將軍何出此言?玄盛行走西域是大秦天王所準,近日晝伏宵行,月黑風沙惡,特來投靠。”呂光嘴角一抽,這人看著風光霽月,實則道貌岸然,說白了是來打秋風的?
這時候,有醉醺醺的武將歪在侍女身上,手裡拿著酒杯,指著李暠打了個酒嗝,“老子用命搶來的地盤,輪得著你們這些士族高門說……說來就來。”
咚一聲,呂光的酒杯拍在桌上,臉色不悅。
“掌嘴。”話畢,立刻有人上前,在武將的臉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巴掌打醒了醉漢,武將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大將軍呂光是前太尉之子,既便不算名門士族,也算貴族門閥,與寒門將士終是地位懸殊。呂光不想在外人麵前給手下太多難堪,隻說讓人將他拖出去醒酒,但宴會的氣氛也隨之冷了下來,再無人造次。呂光殺伐決斷的性子頗有梟雄氣概,與眾人的屏氣噤聲不同的是,旁邊的白衣男人仍自顧自飲,似乎眼前與他無關。
李暠修長的手指摘了粒葡萄送到口中,聲音清冽,戲虐道:“龜茲王白純甚是小氣,以往玄盛造訪,倒未曾有美酒佳肴相待。”
西域中龜茲不待見玄玉閣人儘皆知,呂光冷笑,李暠來的真是時候,“李家主酒也喝了,人也見了,還請自便。”
“大將軍豪氣乾雲,酒逢知己千杯少,玄盛叨擾幾日,想必大將軍不會吝嗇美酒吧?”
說完,他優雅地舉杯,遙望敬酒。
呂光被他的話噎住,清風朗月般的人物卻好生難纏,他身後是玄玉閣的力量,收複西域兵力不足,與之正麵為敵不是良策。
宴會人群中,始終不發一言的段業藏在不起眼的角落,獨自飲酒,眼神靈光一閃。呂光領會隨即哈哈大笑,道:“爽快!本將軍與李家主一見如故,美酒,美人,本將軍當然不會吝嗇。”
李暠站了起來,優雅一禮。
他隨口道:“卻之不恭,不過今日旅途疲乏,玄盛不打擾諸位雅興了。”說完,人飄然而去。
好個隴西李暠,連表麵功夫都懶得應付了?
呂光盯著那說來便來,說走便走的身影,消失在台階儘頭。呂纂氣了個倒仰,大步走到他麵前,道:“父親,讓我去教訓教訓這不知好歹的李玄盛。”
場上立刻有武將附和。
呂光一把將酒杯摔在兒子麵前,怒斥:“李暠在西域的根基有多深,豈是爾等說動就動?若得他相助,我征西軍厲兵秣馬,攻陷西域指日可待。”
眾人噤聲,呂纂戰場上是一名悍將,被父親當眾教訓,倒也壓得住火氣,氣哄哄地回到座位。長子有勇無謀,呂光怒其不爭。
這時,人群中發出一陣動靜。
原來是一個瘦弱老頭模樣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吃光了桌上的酒肉,正歪著身子從呂纂的席上偷了個雞腿,不小心身子一滑摔個人仰馬翻,好不狼狽。
“段業老兒,醉了就趕緊滾回去睡。”呂纂剛回到案桌,就碰上這樣一個場麵,心中火氣。呂光瞥了眼失態的段業,也不知道他是真醉還是假醉。
“不得對參軍無禮。”
桌子下麵爬出來的段業尷尬萬分,“小將軍何須動怒,不過吃你一個雞腿。”
呂纂早就看這個沒用的參軍老頭不順眼,段業咬了一口雞肉,“隴西李氏早已沒落,這個新出來的後生家主倒有幾分經商的能耐,我看他這次主動來訪,是好事。”
他打了個酒嗝,扔掉雞骨頭,滿手油漬地往身上蹭,咧嘴對呂光一笑,“大將軍說,對否?”
呂光轉臉對呂纂道:“你若無事可做,滾去看好鳩摩羅什,事辦不成,就給我滾去沙漠殺敵。”
呂纂悻悻離去。
一夜的喧囂,宴會終於不歡而散。
天光漸亮的龜茲王宮,難得有片刻寧靜。
紅燭燃燒殆儘,當清晨第一縷晨光灑進昏暗的室內,宿醉的人微睜雙眼,頭疼欲裂。
紅紗羅帳,熏香繚繞,手臂上傳來異樣的觸感,長長的青絲纏繞,有溫暖的身體正貼在他身側,鳩摩羅什心裡先是一驚,隨即沉了下去。
昨夜,他破了戒。
自幼母親帶他修習佛法,每日吃齋受戒,然而他不僅飲了酒,樂歌舞,高床軟枕熏香瓔珞,還破了淫戒,鳩摩羅什猛地撐起身體,一眼不敢再看,披上僧衣麵壁打坐。動靜驚醒了身旁的女子,阿竭耶轉醒瞬間回憶起一切,裹著被子縮向另外的角落,紛亂的情緒在心中翻滾,想要解釋可是不敢張口。
幔帳輕輕搖曳,旖旎香氣無法消散,像是提醒著昨夜的真實,一場歡愉,讓不大的空間透著墮落的絕望,纏綿在一起的人成了最無法麵對的男女。
阿竭耶打破了沉默,“我……”
話到嘴邊又咽下,背對她的身影一動未動,在她看不到的另一麵,鳩摩羅什手指正快速撥動佛珠,雙眼緊閉,一遍遍默念經文:
彼到第一處,無死無生處。
莫飲無明酒,能為眾苦因。
聲聞住明脫,猶是醉歸人。
若是病苦時,應當觀病本。
從癡有愛生,習業招病果。
死入冰池獄,八千萬歲苦。
皮肉皆破裂,日夜百死生。
阿竭耶聽他的誦經聲越來越快,越來越大,越來越可怖,終於體會到事態的嚴重和國師內心的起伏,麵對哪怕是清醒後的鳩摩羅什背影,阿竭耶也再不敢像昨夜那般無所顧忌。
她匍匐跪地哭泣,“國師,彆念了,昨日都是阿竭耶的過錯,我願下地獄受業火,求您彆念了。”
哭泣的聲音混在誦經聲裡,氣氛詭異又沉重。
“阿彌陀佛……”
背對著她的鳩摩羅什轉過身,無波的眼神深沉黯然。他雙手合十,“罪業因緣,皆有因果,公主受解苦,羅什當墮阿鼻地獄。”
一句佛偈語後,孱弱的僧人扶著床櫞踉蹌起身,披好身上的袈裟,避開阿竭耶朝門口而去。門被由外鎖住,鳩摩羅什出不去,求見呂光,無人應答。
昏暗的婚房,在片刻死寂後,門外總算有人送進來些吃食,在不懷好意地窺視後,有男子的嗤笑越走越遠。婚房內有淨室,呂光是成心要將他們關在這裡幾日,鳩摩羅什心念般若波羅密。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當初質問呂光那句,“鳩摩羅什若與你離去,大將軍可願還龜茲太平?”
到如今,他的無言抗爭什麼都沒改變,故土淪落,眾生流離,在當權之人眼中,佛法無邊與百姓生死不如螻蟻,他的破戒倒是點醒了鳩摩羅什,囿於汙泥,心向蓮花,或許他該先下地獄,再以身度地獄。
窗外朝陽初現,看不到佛塔上的聖光。眼前隻有一個淚落如雨的女子,取過餅饢,鳩摩羅什將餐盤輕輕推過去,對阿竭耶溫言:“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