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即是色(1 / 1)

大漠祇 趙小飛 2928 字 4個月前

龜茲,延城。

這不是李暠第一次拜訪這座漠北奢華之城。

白純素不喜漢人,但他的弟弟白震私下與他頗有幾分交情,這個閒散王弟十分熱衷中原書畫和繡品,每年行商途徑龜茲,李暠都會送上珍品與他,作為回贈,白震為李暠兄弟二人送上精美胡服,正是他如今穿的這身。

遠遠的,他們眺望林立的佛塔,好在沒有受到戰火波及。此時,三重城牆的王宮內,呂光和親信們正享受著西域甘美的葡萄美酒。舞姬旋轉著胡璿,妖嬈地翩翩起舞,無儘的歌舞樂充斥著昔日佛法鼎盛的國度,龜茲已無唱經誦法聲。

呂光不信神佛,弱肉強食的世間隻有權力才能呼風喚雨。正如眼下,坐在上首的大將軍張嘴咬住異域美人送上的葡萄,半倚在龜茲王為鳩摩羅什講法的金獅子座上,享受王族的俯首帖耳,若不是攻下這座國,眼前的一切如何得願?

“薑飛,白純抓到了沒有?”

一個彪形大漢走上來,單膝跪地,“稟大將軍,四下封了城,還在挨家挨戶緝拿。”

“哼……”呂光微露不滿,進城數日已斬首數千,這樣的手段足以震懾周邊小國,無人敢援。

那個亡國之君他本不在乎,眼下正對軟硬不吃的鳩摩羅什分外惱怒,苻堅下令務必帶高僧回中原,但他可沒說是敬為上賓,還是淪為階下囚。無儘的繁華,呂光每每舉宴,必讓人擺上鳩摩羅什的位子。身邊的僧人豐神俊朗卻虛弱不堪,手裡拿著一串佛珠,閉眼默默推動著一顆一顆珠子,手指永遠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麵前的美酒佳肴絲毫未動,像尊不食人間煙火的石像。

見過無數人間慘狀的呂光,在中原戰亂最慘烈的時候,他手下的士兵和饑民連人肉都吃過,那些被喚作“二腳羊”的婦孺,在他們眼中與畜生無異。

呂光輕蔑所謂智者,但凡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即便是鳩摩羅什,也總有撐不住的一日。他瞟了一眼斟酒的美姬,不悅道:“怎麼不給國師上酒?”

豐腴的龜茲女人知曉大將軍的意思,卻不敢上前給鳩摩羅什倒酒,戰戰兢兢匍匐在地請求饒恕。

一個穿甲執劍的滿臉髯須男人,一腳將女人踢翻,氣勢洶洶地立於大殿,“沒用的東西。”

他轉身道:“父親,兒子帶來一壇涼州上好黍米酒。”

這人朝呂光一拜,酗酒熏紅的雙眼閃著戲虐的精光,來人正是呂光之子呂纂,隻見他雙手擊掌,兩個士兵抬上一壇美酒,放在鳩摩羅什之前。

呂光默默飲酒不言,看著呂纂上前給冷漠的鳩摩羅什倒酒,酒水撒了他一身。

“龜茲好客,法師陪同我等宴席數日,本將也當禮尚往來才是,這是我們涼州最好的酒,來!纂敬法師一杯。”

舞樂未停,眾人情緒高漲地喊:“乾!乾!”

閉著雙眼的鳩摩羅什像泥雕般不為所動,手上撥動的佛珠快了幾分,大殿上的人全都等著看好戲,呂纂動怒,直接掰起鳩摩羅什的下頜,拿起酒器強行將酒送到他嘴裡,有人拍案起哄,鳩摩羅什咳出酒水,還沒等喘過氣來,呂纂在酒壇中又舀滿一杯,再對鳩摩羅什灌下。

“法師好酒量,再來!”

自飲自酌的呂光,看殿中的混亂一幕,獨自愜意。

鳩摩羅什三日未儘水米,被一杯又一杯地灌酒,劇烈地嗆咳,沒一會兒半虛脫地倒下,眾人未儘興,呂纂看鳩摩羅什快不省人事的癱倒,朝殿外的方向喊:“法師醉了,還不趕緊來人伺候!”

聲音落下,款款走來一個蒙著紅色麵紗的女子。

女子身材豐腴高挑行走極慢,垂目卻脖頸挺直,舉止沒有絲毫淩亂,看眉眼應是個教養良好的龜茲美人,氣度大方,與那些妖嬈的舞姬和卑微的侍女都不同。

美人微微俯身,對呂光行龜茲禮節,“拜見大將軍。”

呂光未發一言,手上把玩酒杯。

美人猶豫片刻,緩緩走向狼狽的鳩摩羅什。

“兒郎們粗手笨腳怠慢了法師,幸好龜茲王女善解人意,願意親自服侍。”

呂纂說著哈哈大笑,眾人有的喝酒,有的說著下流話。身材豐腴的美人正是白純的女兒龜茲公主阿竭耶,也是鳩摩羅什的表妹。自從王城淪陷,國王不知所蹤,昔日高高在上的公主再無尊嚴。

半倒在地的僧人強撐著身體,感覺到身邊有人靠近,然後就被人輕輕扶起,耳邊有溫柔的聲音低低傳來,“國師,我是阿竭耶。”

鳩摩羅什聽不清楚,眼前模糊的人影在說什麼,但沒有感到惡意。龜茲王女阿竭耶扶起酒醉的鳩摩羅什,她與鳩摩羅什雖然名義上是表兄妹,但是鳩摩羅什自幼隨母研習佛法,四處遊曆,彼此都沒說上過幾句話。在這樣的時候,阿竭耶被推出來羞辱國師,實乃身不由己。

她對上呂纂陰沉莫測的目光,立刻垂目,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一宿未睡,這是她唯一能拯救龜茲王室的辦法,隻聽呂纂道:“去吧,好好照顧國師。”

他的聲音加重了“照顧”二字。

王女阿竭耶掩藏眼中的羞憤,亡國之殤王室皆淪為階下囚,為了囚牢裡哭泣的母後和一眾落魄王室,她隻能扶著腳步虛浮的鳩摩羅什緩緩向偏殿走去,那邊是早已為他們準備好的婚房,沒錯,她將以更為羞辱的方式,將自己與國師一起拖下深淵。

看相偕離去的男女,呂光期待好戲上演。

殿外有人來報,“大將軍,城外有人求見。”

王宮內殿曼紗猗靡,珠光寶氣,龜茲從來不缺財富,眼前一切在阿竭耶看來很是刺眼。紅色的紗帳下躺倒一個男人,這裡曾是父王妃嬪的寢殿,記得那位美人甚愛製香,人去樓空後濃烈的香味仍繞梁不散,沒想到如今竟成了她的婚房。

沒有任何儀式,身邊是她從未敢想的新郎——鳩摩羅什。曾經頂禮膜拜的國師,曾經高高在上的高僧,此時正躺在床上痛苦低吟。身為王女,她必須在隱秘的窺視下,度過羞辱的新婚之夜。早有人在酒裡動了手腳,凡人之軀的鳩摩羅什,不得不抵抗與生而為人的本能,等待聖人的毀滅,這就是外麵的人最想要的。

室內點燃了許多燭光,仿佛故意要照亮這裡的齷齪,阿竭耶揭下麵紗,好像還是龜茲最高貴的王女,坐在鳩摩羅什身側,看著從小就不願意同她們玩耍的表兄,無力掙紮,今夜她將親手推他入深淵。

阿竭耶悄悄落淚,不忍再看。

半晌沒有動靜,外麵終於傳來一聲咳嗽。

被驚動的阿竭耶忙擦乾淚水,她的父王還在流亡,子民還在被欺淩,她沒有選擇。

半跪在床側,阿竭耶湊近男人耳畔,輕喚:“鳩摩羅什……”

像是聽到了有人喊他的名字,鳩摩羅什半睜開雙眼,好一會兒才動了動嘴唇,像在念誦什麼。見他神誌不清,阿竭耶長歎一口氣,也許這樣最好,就當作一場夢。

她緩緩放下幔帳,帳中女子隱隱約約的身影看不真切,燭光搖曳,光影斑駁。仿佛間,黑夜裡有若有若無的低沉吟唱飄出,一段龜茲人都熟悉的法偈: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

漫漫長夜無儘黑暗,還有一個聲音回蕩:

一念嗔心起,八萬障門開。

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