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起兮(1 / 1)

大漠祇 趙小飛 3393 字 4個月前

沙漠的南端,內塔爾山剛剛經曆了連夜大風,遠處的山頂被白雪覆蓋,晝夜溫差折騰得阿祇有些不舒服。夜裡,商隊的人們擠在避風的山洞瑟瑟發抖,外麵大風呼嘯,他們不敢想,來時數十裡外的沙漠上是個什麼光景,以李伯的經驗猜測,恐怕人畜不剩。

幾堆篝火旁,擠滿了劫後餘生的男人,對洞外呼嘯狂猛的風暴唏噓不已。唯一的女子在最裡側的火堆邊,她又裹上銀狐皮襖,半摟著努爾悄無聲息。火焰瘋狂跳躍,阿祇蒙著頭紗皺眉,臉色有不正常的紅暈,肩膀一重,有人為她壓上一件大氅,阿祇抬眼見宋繇默默坐在她身邊。

宋繇很是細心,發覺出她的異樣,輕觸阿祇的額頭,拉過纖細的手腕,搭上三根手指。

“你會診脈?”阿祇有氣無力地問。

宋繇皺著眉頭,靜靜看著她,道:“阿兄教的,他的醫術更好。”

山洞裡,阿祇不遠處坐著幾個從涼州隴西跟來的子弟,他們穿著藏藍色的衣袍,腰間係著繡著“玄”字的灰色腰帶,在藏貨的時候受了輕傷,小林負責照顧大家,忙著生篝火,架起炊鍋,小林單獨燒著瓦罐熬藥,沒多久就端來一碗藥汁,送過來給阿祇。

“阿姊,快喝藥。”說著,還用袖子蹭了蹭碗底,生怕燙到阿祇。

阿祇撐著起身,接過苦澀的藥碗,“辛苦小林。”

“不辛苦,以前咱們商隊出塞誰生了病,都是家主給咱們治,後來有了李大夫,咱們弟兄跟著學了幾手,大到刀槍劍傷,小到經絡關節都能對付一下,隻是這望聞問切的功夫,還得是咱們宋掌事。”

阿祇沒想到這些世家子弟博學到這種程度,宋繇平時是個沉默低調的人,他見阿祇對醫術感興趣,多說了些細節,“氣虛體寒,邪氣入侵,用白術、黃芪和大棗熬藥,阿祇喝了好好休息,明日應該就沒事了。”

在這個大風凜冽的夜晚,阿祇覺得很溫暖,“多謝大家。”

宋繇接過空碗,難得與她聊了幾句:“阿祇不用客氣,好在商隊帶了足夠的草藥,李大夫還在給大家看外傷,他說感謝你上次送他的一朵雪蓮,這藥對活血散寒有奇效卻不能多服,你喝的藥裡也加了一片。”嘴裡淡淡的苦味,確實有股熟悉的味道。

阿祇好奇,“若多加了會怎樣?”

宋繇淡淡的一笑,“大抵無礙,虛不受補罷了。”

想起她曾用僅有的藥材救過一個身受重傷的人,心中不禁一陣後怕,懊惱自己的無知無畏,慶幸那人的幸運。古人含蓄內斂,宋繇正是其一,清澈雙眸的少年扶著她躺下,就默默離開了。

阿祇喝了藥變得昏沉,依稀間,聽宋繇擔憂地在問:“小李管事還沒回來嗎?”

小林在照顧商隊的眾人,掃視一圈,“回來了,好像又出去了。”

有人說:“他帶了人去搬石頭堵在洞口,這場黑風暴,得刮個整夜了……”

體格巨大的駱駝們堵在洞口,它們的毛發和身軀能夠保護人類,然而商隊的主事也在儘其所能保護著每一條生命,努爾貼著阿祇,偶爾伸長脖子,看看白月在前方一片泰然睡覺,然後這才貼著阿祇,沒一會兒,又伸著脖子看看,反複幾次才慢慢睡去。

第二日,日光漸盛。

宋繇早已帶人風塵仆仆離開,他們要在第一時間趕到被黃沙掩蓋的巨石土坎,四下搜尋所幸馬車和貨物深陷沙土並無損失,一切比計劃地還要順利。阿祇跟商隊的老弱隨後而來,燒退了,人還虛弱,好在人貨均安,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大風起兮雲飛揚,回到馬車上的阿祇雙眉緊皺。連日趕路,商隊剛得到消息,漠北龜茲國淪陷。

一場波及整個西域的大戰,讓整個西域的小國都屏住一口氣,不安地等待,不知道下一個被掃平會是誰。遙望大漠,阿祇仿佛能看到兵戈鐵馬的戰場,滿處屍橫遍野的慘狀。記憶深處,呂光是前秦建元十八年,率領二十萬大軍征討西域。龜茲國雖因抵抗淪陷,但並沒有自此滅國,幾百年後的大唐安西都護府設於龜茲,使這個宗教、文化、經濟皆發達的西域大國文明得以延續千年。

“阿祇,在想什麼?”

車上躍上一個人,打斷了她的沉思,竟是小李管事——李瑾。

自從內塔爾山一行後,他們之間似乎熟悉不少,行路的時候,李瑾時常會來到她的馬車,就像現在這樣,有時聊聊他在西域的見聞,有時也會和她討論商隊的情況。阿祇搖搖頭,“沒什麼,有點擔心,不知道漠北的戰亂什麼時候會來到漠南。”

呂光的征西軍征討西域已近半年,恐慌早已傳遍大漠。呂光自少年追隨苻堅討伐中原,三十年刺悍將、平叛軍,驍勇善戰,屢建功勳得以苻堅信任,交付重兵遠征西域,自此有了在西域呼風喚雨,擁兵自重的權力。

李瑾不以為意,“西域諸國看似強盛,實則各自為營,一片散沙,但戰亂不一定會燒到漠南。”阿祇不禁奇怪他的篤定,“為何?”

“漠南都是小國,富饒不假,但幾乎都不養兵,等征西大軍一到肯定爭著搶著投誠,等大軍一走,又會故態重生,以前乾什麼以後就還乾什麼。”李瑾戴上了兜帽,臉上的疲憊藏也藏不住,可是他就是給人精力旺盛的感覺,“對了,宋繇讓我跟你說一聲,寫封信給家主,報告咱們安然度過黑風暴。”

阿祇看著李瑾笑得像隻狐狸,“咱們很快就到於闐了,到時候請阿祇吃最美味的西域美食。”

阿祇腦子裡在想著一件重要的事,稀裡糊塗的點了點頭,李瑾高高興興地走了。留下對著窗外發呆的阿祇,眼神明滅,她猜測李暠帶著部曲匆匆北上,應該是奔龜茲而去,那裡正在生靈塗炭,作為呂光西征遇到的最強抵抗,緊接著還有胡人大軍的圍剿,死傷數十萬。

“對了,寫信。”阿祇眼皮一跳。

漂亮的小字除了簡明說了遭遇黑風暴一切安好,反複思忖,背麵額外多了一行精絕文:“棄龜茲。”精絕文,即由字符組合的佉盧文,書寫簡單卻難以辨認,看天意吧。

當她奉上剛寫好的書信,宋繇詫異地看了阿祇一眼。

阿祇知道,這人能看懂精絕文。

她不該乾涉曆史,又動了惻隱之心,沒有辦法作更多的解釋,隻說了句:“玄玉閣對阿祇有恩,我不會做不利於玄郎君的事。”阿祇追隨商隊,她喜歡這個團隊並很享受文書的工作,但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早晚會與大家分道揚鑣,她忍不住做了這個決定,希望這不是產生蝴蝶效應的那個變數。

宋繇遲疑了片刻,將這片薄薄的木牘收入懷中,“你好好休息,我去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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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之下,一匹白色的駱駝出現在的延城前。

白駱駝之後隻有幾匹同樣高大的駱駝隨行,不見鐵甲部曲,這行人剛剛從黑風暴中橫穿大漠,來到這座西域人避之不及的城池,帶著半張麵具的白發男子走進白駱駝。

“主人,都安排好了。”

淡然的聲音從白駱駝上傳來,“希望不算遲。”

溫潤的聲音平靜如水,身披鬥篷的人微微抬首,露出深邃的眼睛,緩緩停下白駱駝的腳步,他看了眼身邊的白發青年,“稷,你說二弟他們躲得過黑風暴嗎?”

被喚作稷的白發男子原是樓蘭人,自從孔雀河改道不再滋養羅布泊的綠洲,樓蘭的窮苦婦孺被流放到了沙漠上,稷與家人投奔追逐水草的婼羌親人,四處流浪,饑寒交迫,在爭搶食物中被打瞎了左眼,隻能割血喂母,但終沒救回母親的命,在快要變成一堆枯骨時,被年少的李暠駝隊所救,那時已滿頭華發。

稷望了眼天空沉默寡言,淡淡道:“能。”

話音剛落,一聲鳴叫見信使展翅長空,玄盛嘴角微微露出一個弧度,旁邊的白發男子伸出右臂,信鷹迅速從天而降,穩穩落在了手腕上,熟練地解下木牘,交到主人手中。

自從收到第一封信,他竟有了些許期待。

打開封泥,短短的文字讓玄盛頗為讚許,商隊果然無虞。他順手翻過木牘,其實之前與宋繇往來木牘沒有這個習慣,想起那句:“大漠荒寒,奉兄珍重。”

玄盛忍不住嘴角微翹,這不是宋繇的風格。隻一瞬,淺笑凝在唇邊。玄盛將木牘藏在袖中,看向遠方破敗的城牆,眸光沉沉,好似大海,他看著遠方半晌,身邊的人沒有半點動靜。信鷹在白發人手臂上不老實,玄盛回神,揮手讓稷放了蒼頡,大鳥自由地翱翔上了天空。

白駱駝頸上的駝鈴發出悅耳聲音,玄盛拍拍它的脖頸,“走吧。”

輕輕拉動韁繩,一行人朝著龜茲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