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茲(1 / 1)

大漠祇 趙小飛 4169 字 4個月前

氣勢恢宏的城郭三重,佛塔廟宇千座,這裡是龜茲的國都,延城。

當風沙揚起大漠的塵粒,當一支小小的商旅為躲避沙漠中的黑風暴之際,在遙遠的塔克拉馬沙漠北方,天山之下,浩瀚二十萬鐵騎正踏上庫車綠洲,比黑風暴更可怕的是,他們的滅城之心。城外的西征大軍奉大秦天王苻堅之命,討伐西域三十六國。秦軍西出玉門關三百裡,所經之國,無不降服,唯獨到了沙漠西北的龜茲國,踢到了鐵板,雖然龜茲僅屯兵萬餘,但國王白純卻拒不投降。兩軍隔著城牆僵持了三日,安西大將軍呂光沒了耐心,下令攻城。

自詡西域強國的龜茲大軍,哪裡是剛從中原亂戰屍堆中爬出來的秦軍對手,二十萬大軍糧草殆儘,若不能攻下城便是死路一條。不想死在沙漠裡的軍人們,勇猛異常,嗜殺殘忍,密密麻麻的箭羽如同黑風暴般飛入城中,秦軍鐵騎很快攻破了第一道城牆。

百姓死傷無數,守將身死,軍隊潰敗。

在大將軍呂光的強勢追擊下,龜茲軍節節敗退,昔日富麗堂皇的宮殿已經亂作一團……

龜茲軍這一退,白純王便看到了敗局,第二、三道城牆低矮,無險可守,無將可用,城內糧草充足,反倒成了餓狼的誘餌,滅國的禍患,他慌亂地逃回到王宮,身邊隻剩忠心耿耿的大臣蘇恪葛。

白純王麵對頹勢,跌坐在宮殿的台階上,“援軍到了嗎?”

“焉耆已經降了。”

蘇恪葛是眾臣之中唯一力挺國王開戰之人,但他沒有盲目自信,自呂光的西征大軍進入大漠,他曾秘密向周邊焉耆、疏勒、回鶻等諸國發出求救信,希望能聯合抗秦。

“那……疏勒,回鶻,烏孫,還有獪胡呢?”

蘇恪葛淒慘地搖搖頭,“事到如今大勢已去,沒有援兵。”

白純王麵如死灰,頹然跌坐,“這些膽小鼠輩,虧本王平日待他們不薄,金銀財帛還不如喂了狗。”他雙手抱頭,淩亂的頭發顯得十分狼狽。

蘇恪葛急忙勸慰,“王,說不定……我們還有一線希望。”

“希望……嗬嗬。”

白純王冷笑,想龜茲自詡西域最富有強盛之國,佛法昌盛,萬邦來朝,沒想到危難之時無一人相助,一敗塗地。

蘇恪葛看王陷入崩潰,終於低了聲音擠出一句話,“王,臣還發求救信給了……玄玉閣。”

白純王氣得大罵,“大膽!他們和秦軍都是一丘之貉,對我龜茲虎視眈眈。”

蘇恪葛也顧不得君臣之禮了,爬到白純王身前,“王,臣知道您不喜漢人,玄玉閣壟斷漠南玉石之路,漠北也遍布他們的勢力,但是比起亡國,讓這些漢人們互相打起來,說不定就是我們的一線希望啊。”白純王總算不吭聲了,事已至此,他還有選擇嗎?

“國師……”白純王突然想起來什麼,焦急大喊,“國師在哪?”

他是真的急了,篤信佛法的白純之所以堅持開戰,還有一個原因,正是他的國師——大乘佛教高僧,鳩摩羅什。有國師在,佛祖就會護佑龜茲,他就不會輸,對!瘋顛的龜茲王猛地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衝出宮殿,”快,快去大佛寺!“

身後望著王遠去的蒼老蘇恪葛,不由深深歎氣,王為何到現在還不明白,求神不如求人,求人不如求己,然而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被十萬黑風暴鐵騎疾風暴雨的襲擊,攻破龜茲三道城牆,令征西軍軍心大振。

在攻城掠地的戰場後方,安西大將軍呂光正威武地騎在戰馬上,遠遠看著如潮水般攻入龜茲國的士兵,在他之側的馬車上鑽出一個瘦弱老頭,長袍廣袖,這大漠的烈日將他曬得嘴皮發乾,兩眼有些發花,卻強撐著一副儒雅幕僚氣度。

前方是殺戮的戰場,後方二人談笑風生,仿佛看不到一批批倒下的血肉之軀。

呂光笑問:“段參軍,滿意你所見到的嗎?”

段業手持羽扇,恭維道:“大將軍殺伐果斷,老朽敬佩。”

“聽聞段兄在沙漠裡撿了個乞丐?”

段業羽扇微微一僵,繼而回答:“上蒼有好生之德,老朽自西行而來,路上倒接濟過些難民。”

呂光不置可否,“難民?我倒聽說,那個乞丐形神怪異,語出瘋癲,不知哪裡來的剃度和尚,直喊著什麼地獄輪回,千年穿越的番邦言語,蠱惑我軍心。”

段業謙和有禮:“不敢妄言,那乞丐是和尚不假,確實瘋癲。”他似有所感,不禁傷懷,“想當年,呂某曾拜晉惠帝的祭酒王浮門下,師尊與法祖大師有道佛之爭,羌人因法祖大師圓寂而出兵作亂,死傷無數,佛道本源皆為眾生,何苦相殘?老朽念他一介癡顛僧人,不如結個善緣,大將軍無需掛懷。”

呂光身高三尺,長須闊麵,從馬上遠眺龜茲,有著睥睨天下的豪情。

“想本將軍出征西域之時,滿朝文武無不想南征建功立業,唯段參軍願隨我遠征。”

“將軍勇武,下官自當效全力。”

自從大秦北並吞鮮卑拓跋氏,西兼並前涼,一統中原北方,自立天王的苻堅立誌南下,跨越長江天險消滅東晉殘朝,集結堪比當年曹操揮師南下的百萬雄兵,另外呂光統領十萬大軍授命遠征西域,兩線同時作戰,誌在擴張大秦版圖。半年之內,呂光的西征軍收複了半壁西域,受封關內侯,而南下滅晉的戰事卻遲遲沒有進展。

“呂某還要多謝段兄進言,使主上多給了征西軍五千鐵騎,助我西征蠻戎。”呂光疑惑不解,“主上如此看重與你,段兄當初為何自請隨軍?”

段業感慨:“白餘年間天下大亂,匈奴、羯、氐、鮮卑、羌從北方草原南遷而下,這些年胡人們參與中原混戰,百姓苦不堪言,昔日漢武帝大破匈奴,遠征大宛,降服西域,大將軍英勇善戰,攘外安內,與君征戰豈不壯哉?”

羽扇遮著烈日,段老頭嘴唇乾裂,一番慷慨陳詞後,又緩了口氣,“且南下伐晉已有百萬雄師,下官這把老骨頭,搶也搶不過那些後生,倒不如隨大將軍威武揮師,來西域看看美女,酌飲美酒,哈哈哈,噝……”一笑唇上裂開幾道血口子,老段忙止笑,吸了口氣。

呂光嘴角一抽,訕訕道:“段兄風趣,亦遠見卓識。段兄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博學尺牘之才,不知我大軍是否出師必捷?”段業心中腹誹,呂光你個老小子又在套他的話,於是裝腔作勢地道:“臨行之前確實占了一卦,南下遇水恐有無妄之災,向西黃沙乃有貴人相助。”

呂光大笑,“那就借段兄吉言了。”

段業利索地羽扇收攏,躬身一揖,“大將軍必將青史留名。”

兩人你來我往地聊著,前方忽然跑來一個小兵,急匆匆跪在大將軍馬前,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小兵跪地稟報:“稟大將軍,人找到了。”

呂光像得到了天大的好消息,瞪著雙眼問:“在哪?”

小兵答:“在大佛寺。”

“駕……”一馬鞭揚下,呂光也懶得再跟段業廢話,揮起馬鞭,便朝著潰敗的城池飛奔而去。可惜他沒有看到,被甩在他身後的段業鬆了一口氣,隨後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

…………………………………………………

慘敗後的延城,大佛寺被團團圍住。

莊嚴的正殿之中,上供奉法相莊嚴的大日如來,知一切世間境界的佛祖,此時正悲憫地看著下方蒲團上跪拜的二人,一個淒淒哀痛,一個默默誦經。

正殿之外,披甲帶刀的士兵將廟宇圍得水泄不通,終於在疾馳的馬蹄聲後,眾人才讓出一條道,兩側兵將跪了一地,高呼:“大將軍!”

呂光在跪拜聲中自馬背上一躍而下,大步走向護國寺正殿。人沒有立定,洪亮的聲音已傳進室內,“鳩摩羅什在哪裡?”

屋內光線略感昏暗,適應了一下,發現眼前地上的蒲團上坐有一人,單肩褐色佛袍,異域長相的誦經僧侶,應該就是鳩摩羅什了。

“沒想到享譽西域中原的得道高僧,竟如此年輕。”

呂光恩威並施,尤其對這位中原無數信眾的佛教法師,他決定先禮後兵。僧人隻緩緩說了四個字:“阿彌陀佛。”

呂光上下打量,半蹲在他麵前,“聽聞大師七歲便背誦三萬二千字經文,號稱日誦千偈,不知真的假的?看起來倒也沒有三頭六臂。”

鳩摩羅什有一半的印度血統,母親是龜茲的公主,說起來白純王是他的親舅舅,他身材單薄修長,膚色略深,繼承了父親國師身份,專心在大佛寺譯經弘揚佛法。

聽到呂光的聲音略抬起頭,鳩摩羅什眼神無波瀾地看著身披鎧甲的大將軍,雙手合十。

“一切所有皆無量,有學無學住地人,佛曰周行虛空,大將軍當利益眾生,不作是念。”

“本將軍不識佛法,倒有個困惑求教法師,三日前我曾命人送書信給龜茲王,順便附贈我大秦天王給鳩摩法師的拜帖,請法師前往中原講經,不知法師拒絕時,可曾想到會有龜茲生靈塗炭的一天?”

“大乘菩薩慈無量心,悲無量心,喜無量心,舍無量心。”鳩摩羅什低沉,無悲無喜。

“好個無量心,看來在法師眼中,生靈塗炭無異於螻蟻苟活。”呂光冷笑。

“大將軍既為鳩摩羅什而來,若我現在與你離去,大將軍可願退兵還龜茲太平?”鳩摩羅什反問,答案不言而喻。一個咄咄逼人,一個平靜如水,兩人都對世間事各持己見,“佛法普渡眾生,鳩摩羅什不受生死,無所謂身在何處,皆可度無量眾生,去與不去,何時去,龜茲命數已定。”

呂光拂袖而起,“我數萬大軍不遠千裡,法師若心存萬物,早該勸白純開城投降。”

在他眼中與鳩摩羅什沒什麼過人之處,他當然不會為一人放棄征討西域大計,掌握生死的才是強者。若不是秦王苻堅執意要鳩摩羅什入中原傳法,呂光不介意用此人祭旗。

大將軍踏出昏暗的正殿,站在外麵的台階上,凝視龜茲富麗堂皇的王宮巍峨壯觀,深深呼出鬱結之氣。眼前不愧西域最美的明珠,士兵們恭敬地站立在一旁,等著他們的主帥發號施令。

片刻後,呂光振臂一呼,“去王宮。”

眾士兵興奮之情滿溢,高呼此起彼伏:“大將軍威武,大將軍威武!”

黑壓壓的西征將士朝龜茲王宮進發,離開中原在黃沙行軍半年,終於能好好喝酒吃肉了。自此龜茲天翻地覆,作為漠北最富饒強大的國家,背靠天山,這裡有最豐美的水草,成群的牛羊,龜茲樂舞名聞天下,王宮夜夜歌舞升平,呂光整日在旋轉的舞裙之下,沉迷於酒肉浮華之中。

龜茲淪陷,白純等待的援兵未到,卻等來了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