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與得(1 / 1)

大漠祇 趙小飛 5510 字 4個月前

初夏的大漠,早穿棉,午穿紗。

商隊疲憊不堪地來到一片綠洲休整。車內書卷成堆,阿祇一早裹著銀狐披肩,與努爾窩在車裡,這段日子她像回到了大學自習室的日子,專注而滿足,隨著氣溫漸漸悶熱,她拉起車簾朝努爾使了個眼色,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這狗子最近吃得好傷養得好,日漸發福,伸了個懶腰,吐著舌頭看著主子裝傻不願下車。

外麵日光刺眼,照進馬車裡更添熱度,瞟了眼膘肥體壯的努爾,阿祇歎口氣,脫了披肩和破損的外衫,穿著貼身棉裙被努爾擠到馬車角落,一邊研磨提筆,一邊對努爾嘮叨:“你的傷好得差不多了,生命在於運動。”

努爾彆過頭裝睡,狗子這段擺爛的日子太安逸,出去跑,它總被護衛的快馬嫌棄驅趕,所以乾脆窩在阿祇的身邊,等到落日紮營時再玩個痛快。馬車內,一個奮筆疾書,一個安靜陪伴,倒也和諧。正在這時,車外有人喚了聲:“阿祇。”

來人掀簾而入,看到女子正擼著袖子埋在書卷之中。那人明顯一愣,外麵的陽光灑入,阿祇一手拿著羊毫筆,一手正掃開努爾毛乎乎的大尾巴,領口微敞,露出一小截雪白的頸線優美纖細。她眼神清澈明亮,抬頭看向來人,好像遇到導員找談話時的覺悟,忙端正坐姿。

“宋掌事,有事?”

來人正是宋繇,見到慵懶隨意的阿祇,先是一愣,眼神躲閃到桌角的方向,略有尷尬地手裡遞上一物,“阿兄來信,請文書代筆回執。”

阿祇雙手接過木牘,又一封來自李暠的傳信。套筒封泥已被宋繇打開,木牘被一刀一刀細心打磨過,散著木材的味道,孔洞掛有一枚小小的“玄”字玉佩。突緣之間,隻有兩個漢字:“安好。”

落款:“玄,五月十九。”

一貫的惜墨如金,阿祇手指在木牘上摩挲,仍有穿越千年的百感交集。暗自感慨之際,已退到車外的宋繇喚她,“阿祇?”

她回神,略微尷尬地問:“宋掌事要如何回複?”

“商隊的貨物清點和雜事阿祇了然,照實即可。”

阿祇掀開簾子,對站在車外的少年人有禮,“好,一會兒我就送過去。”

宋繇有點不自然,交待完就走了。這個少年給阿祇的印象,待人溫文有禮,行事果斷風行,聽說宋繇即將弱冠之年,十九歲與她同齡,他卻已經往來西域中原近十年,而李暠是比宋繇更小的年紀就走商了,一半時間讀書,一半時間走萬裡路,海闊天空,豐草長林。

阿祇沉浸文書的工作,更喜歡聽他們的故事。

當然,她還是遵循宋掌事要求,儘快記下商隊幾日要務,一手精簡工整的小篆躍然木牘之上。落款:“繇,五月二十一。”

木牘送到嘴邊輕輕吹乾墨跡,取下玄字玉佩掛在新的木牘孔洞,然後將收到的木牘歸入木箱。收納是文書的一部分工作,經過幾日的琢磨,阿祇用不同顏色的棉繩將木牘,以類彆、時間、重要程度等分類不同。她想起考古時,發掘出的木牘附著“奉謹以上”的敬語,阿祇咬著筆頭想了想,稱職的文書應當禮數周全、麵麵俱到。她翻到剛寫好的落款,最後加上一行小字。

“大漠荒寒,奉兄珍重。”

她嘴角含笑,外麵又傳來聲音,“阿秭。”

努爾對這個聲音很熟悉了,抬起頭伸向車外,睜大眼睛,吐著舌頭瘋狂搖尾巴,阿祇跳下馬車,看到一個稚嫩的熟臉。

“小林,你來了?”

黑黝黝的高個子小林憨笑,他原本是跟在李暠身邊伺候,主子不在就經常替宋掌事做些跑腿的活兒,阿祇在陪努爾出來活動的時候,小林總會送來幾根夥夫做飯剩下的肉骨頭,幾天下來彼此親如兄弟。小林腦門浸出薄汗,“掌事讓我來取給家主的信。”

阿祇將木牘晾在窗口的小桌上,蹲在馬車的前方對小林說:“墨跡未乾透,我一會兒親自給掌事送去。”小林笑著點點頭,從油紙包裡取出一根鹿的腿骨,扔給跳下馬車在他身邊撒歡的努爾,大狗跳起來一口咬住,搖著尾巴就跑開美餐去了。隨後,小林在衣服上蹭乾淨手,從身後拽過一個包袱遞給阿祇,“宋掌事還讓我把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阿祇接過,好奇地打開。

包袱裡竟有幾片金葉子和一套胡服,她麵有疑惑,“這是?”

“這是宋掌事給你的,說這是你幫商隊應得的。”

她大概明白這是為了感謝她修理車轅的額外報酬,雖然沾了古人智慧的光,但也不矯情,妥善收起金葉子,畢竟她到了於闐也需要花銷。宋繇另外送的胡服讓她十分驚喜,材質柔軟透氣耐磨,白色的亞麻雙開對襟,袖口有暗色滾邊加刺繡腰帶,與李暠那天穿的白色胡服異曲同工,尺寸小了些,樣式甚是精致。

“這,也是給我的?”她問小林。

小林點頭憨笑。小林不是李氏家生子的仆人,他是早年李暠初闖大漠時撿回的孤兒,為人機靈又善於探路辨認方向,這幾年跟著商隊走南闖北,也有了些見識,尤其嘴甜,“這是龜茲王送給宋掌事的胡服,家主也有,宋掌事這套一直沒舍得穿,他說感謝你的出手相助,就讓我送來給你。”

“謝謝小林,一會兒我親自去向掌事致謝。”

衣服有點大,好在阿祇隨善愛學了些女紅,她想宋繇剛才肯定發現了她的窘迫,大漠溫差大,入夏時節她卻沒有適宜的衣裳這才讓小林送來。小林和努爾追逐打鬨跑開後,窩在馬車裡層層罩衣下的低調小文書,簡單束發,換上胡服,簡單在袖口處縫了幾針,等待木牘乾透,就朝紮營的大帳方向走去。

阿祇利落的裝扮落下兜帽,露出白皙姣好的麵容,額間優曇花蕊般的朱砂給男兒裝扮增添一抹顏色,格外清新出色。一路引得眾人不由停下側目,眼神隨著她的行走相隨,作為商隊中唯一的女子,阿祇落落大方,對大家的目光並未在意。

跑過來的小林見到她這個樣子,眼光一亮,直言:“阿秭,你這個樣子真好看。”

還有一句話,他憋在了肚子裡,若是跟身穿胡服的家主站在一起,定是十分般配。

阿祇淺笑,“宋掌事在何處?我來送信。”

小林朝營地中央的大帳努努嘴,示意在那邊。阿祇點點頭,握著寫好的木牘朝帳篷走去。當她走近的時候,聽到帳裡麵有爭吵聲,她停下腳步猶豫著該不該這會兒進去。

這時,裡麵一個蒼老堅定的歎息傳來,“日沉天紅,惡雲見風長,怕是不祥之兆。”

年長的聲音是老管事李伯,李伯是李氏士族的老人,辦事老練,說一不二,常年隨李暠往來西域頗有威望。另一個年輕的聲音反駁:“李伯,我們的商隊已經遲了時日,買賣事小,信譽事大,萬一誤了交貨,家主怪罪,誰擔待的起?”

這應該是李暠的那個旁支堂弟,李瑾,就是眾人口中的小李管事。

聽聞小李管事年輕氣盛,卻也有擔當,上次車轅斷裂的事故,聽說他回來主動找宋繇認了責任,會向家主親自請罪。一事歸一事,他明顯在這件事上不讚同李伯。

“家主怪罪,自有老夫頂著。”

一臉愁雲的護衛統領郭謙,他陪同商隊往來大漠多年,他也躊躇起來,“說好六月交貨,家主與我等在於闐彙合,萬一耽誤了時日,的確不好交代。”

“大風起雲氣赤黃,黃沙揚四塞無擋,萬一遇到黑風暴,避無可避,恐要人貨兩空啊……”

李伯鼻子裡呼出的氣吹動胡須,這些小輩不知深淺,不知道沙漠裡黑風暴的厲害。黑風暴正是沙塵暴,這個季節正是沙塵彌漫的高峰,可大可小,前幾日阿祇剛經曆過一場風沙,躲避在佛塔,恰巧救了受傷的沮渠蒙遜那次,倒是能理解李伯幾分。

宋繇皺著眉,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沉默不語。他當然知道黑風暴的可怕,此番入西域風波不斷,阿兄臨行前將玄玉閣的旗號交到他的手裡,萬不敢辜負。

小李管事李瑾堅持前行,“掌事,不如我們拚一把。”

宋繇不語,帳篷中七嘴八舌起來。

混亂間不知是誰發現了門外轉身欲走的女子,咳嗽了一聲,諸人迅速安靜下來。阿祇剛剛換上宋繇遣人送來的胡服,身材高挑纖細煥然一新,她看到見眾人投來的目光,略微尷尬,轉身要走。

“打擾了,我一會兒再來。”

宋繇見她換上他的衣裳,眉頭舒展,“阿祇,有事嗎?”

阿祇走過來施禮,雙手奉上木牘,“請掌事過目。”

宋繇接過來,對行雲流水的文字一向驚豔,翻過來微微一愣,看了眼婷婷站立的女子,終是點了頭,阿祇正想告辭,李瑾站在她麵前。

“阿祇,留步。”

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麵,李瑾對她並沒有生疏感,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社牛”,阿祇與李瑾沒有打過交道,李瑾早就聽聞了新文書聰慧,上次又得到過她的照拂,心中倒是有些敬仰,拱手道:“那日多謝阿祇相助。”

阿祇曉得他指的是修車的事,客氣道:“舉手之勞。”

李瑾見她眉目清秀,性子卻不似閨秀扭捏,更多了幾分好奇,“阿祇一人獨闖大漠,赤膽英姿見多識廣,不知對方才議論之事,有何高見?”

眼睛齊刷刷聚在她身上,阿祇不想出風頭,“當日我差點命喪狼口還虧大家相救,見多識廣實在不敢當,怎敢在諸位前輩麵前妄言?”

她看向宋繇,年輕沉穩的掌事與李暠同母異父,卻並非李氏宗親,被家主阿兄委以重任,可見李暠用人舉賢不避親,隴西李氏家主的權威可見一斑。宋繇知她有顧慮,於是道:“事關所有人,阿祇說說也無妨。”

宋繇誠懇之意溢於言表,阿祇對他鼓勵的眼神遲疑了一下,恭敬不如從命。

“掌事可有輿圖?”

宋繇打開一張輿圖鋪在桌上,幾位管事圍攏過來。

郭謙點出商隊目前所在位置,南距昆侖約五十裡,東距於闐河百餘裡,阿祇手指滑過羊皮製成的西域山川大漠,緩了緩激動的情緒,“官道前後黃土戈壁,晝熱夜寒,若起風極可能是黑風暴,然而商隊前後一日腳程所達之地,皆無可避之處。”

她陷入短暫沉默,李伯接過話,“所以不能冒進啊,找地方避險才是上策。”

郭統領武藝精湛,不過對眼前的狀況也束手無策,“前後不可行,若向南改道昆侖,路途崎嶇卻水草多,肯定會耽擱時日,但說不定能躲開黑風暴。”

李瑾並不讚同,“向南,咱們車隊半日不過十裡,不計車馬貨物磨損,誰敢說就能跑得過黑風暴?”

眼看爭論又起,阿祇的聲音響起,“我有個想法,不知……”

李瑾眼中一亮,“阿祇不必客氣,但說無妨。”

宋繇瞥了一眼這個今日有些話多的堂兄,沒有說什麼,將目光放在全神貫注的女子身上。

阿祇手指輕輕劃過輿圖,心裡默默計算腳程和圖紙比例,思忖之後道:“黑風暴,隻有在不穩定的強氣流遇到乾涸沙地和流沙才變成可怕的吃人沙牆,好在強氣流大多在午後降溫之時,商隊的車馬都有負重,加上零散的行商旅人,我們肯定跑不過風沙,除非征用所有車行馬匹,人貨分離。”眾人聽得一知半解,但“人貨分離”都明白了。

郭謙第一個出言反對,“不可,貨在人在!”

宋繇讓他稍安勿躁,“郭叔,不如先讓阿祇說完。”

阿祇心知讓商旅放棄貨物就是放棄職守,放棄原則,定難以接受,她的想法不過是風險轉化,與貨在人在的理念並不衝突,她手指著輿圖的一個位置細細解釋。

“各位管事請看,如果我們一早離開官道向南,三個時辰能抵達這片石林,石林雖然無法保全人馬卻適合藏貨,留下貨物在此,人馬全速輕裝南下,一兩個時辰便可抵達內塔爾山,那裡地勢高,又靠近烏托河,風雖大卻少沙,或許還能找到避風的山坳洞穴。”

眾人不發一言,把貨物仍在半路自己逃命,就算行得通,心裡還是過不去。

阿祇質問,“掌事,可是擔心有盜匪流寇劫貨?”

宋繇神情嚴肅,“敢搶玄玉閣的人都已魂歸大漠。”

很多年前匪盜橫行的大漠,宋繇追隨李暠出入大漠,並非商人身份,他們揭過西域的懸賞,誅過大宛的黑沙賊,兒郎們生生踏出一條沙漠血路,待平了殺戮,才搭建出一條玉石之路,日後“玄”字旗一出,再無流匪攔路出沒。

宋繇麵容堅毅,流露少見的冷意。

阿祇反問,“既如此,為何不順天時就地利?黑風暴遮天蔽日,所過之地可覆沙三尺,隻需一日,待風過沙落人無恙,再回去取貨也不遲。”

眾人沉默,皆知阿祇說得不無道理,他們隻是被忠義職守限製了手腳,習慣了對家主唯命是從,行事才束手束腳。宋繇終於下定決心,“就按阿祇說得辦吧。”

管事們再無異議。大家並不見得多信服宋繇,臨行前家主既然將商隊交給宋繇,就是有意曆練他,也是曆練身邊這些親信。阿祇不知道這支商旅的凝聚力是如何成就的,但有了決斷,接下來就是行動,宋繇已經下令李瑾和郭謙著手安排,阿祇見幫不上忙就告了辭。

她剛出帳篷,宋繇隨後而來,“阿祇。”

“宋掌事還有什麼事嗎?”

宋繇鄭重的時候神似李暠,欲言又止的樣子總算有些少年模樣,高出她半頭,喉結上下動了動,對著女孩清澈黑眸緩緩啟口:“我是來感謝你的。”

阿祇莞爾一笑,低頭看身上舒適的胡服,“真巧,我們想到一起了,我本來也是要謝你。”她行了一個胡人禮節,“衣服很好,多謝!”女子姿容清麗,笑容動人,宋繇浮上欣喜。

“咳……不必與我客氣。”宋繇聲音輕緩溫暖,這時藍天蒼頡盤旋在二人頭頂發出鳴叫,顯然已等得不耐煩了。祖慕祇行禮告辭,剛轉身又被他叫住,“還有事?”

“沒什麼……我隻想說,阿祇,你做的很好。”

小文書感覺第一份工作得到了老板的認可,臉上的笑容更加真誠,她點了下頭轉身離去。

身後的人喃喃道:“是舍,與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