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簸的馬車停了下來,不遠處有人聲嘈雜。
起初阿祇並不在意,一門心思撲在書簡之中。沉浸在古籍裡,時間對她來說沒有太大的意義,可是對一旁的努爾來說,一會兒就有點閒不住了。小腦袋拱拱阿祇的胳膊肘,濕漉漉的鼻子蹭來蹭去,嗓子裡發出哼唧的聲音。
“不是剛遛回來沒多久嗎?”女孩頭也沒抬。
商隊救了她們一命,還幫她們省了尋找水源食物的煩惱,所以她不想收什麼工錢,收留她一人一狗已經是李暠對她最大的善意,更不想給商隊增添麻煩。
阿祇放下手中木簡,拉下圍在頭頂冒汗的罩衣,回頭瞪著努爾黑黢黢的眼珠,認真道:“告訴你,我們要少吃少喝少亂跑,咱們的馬車已經落後,我看你腿腳沒大問題,若再下去跑個沒邊,就不用上車了。”
努爾有些委屈,它隻是聞到了有血腥味。
沒多久阿祇就留意到有嘈雜聲傳了過來。她拉開車簾朝外麵張望,由於商隊走的是官道,行路並不算緩慢,前麵好像確實出了事,耽誤了許久也不見移動。
“走,去看看。”
努爾搖起尾巴,伸長舌頭歡快地跳下車,它後腿還一瘸一拐,但動作敏捷一溜煙就跑遠了。
阿祇裹緊長衫罩衣,蒙上麵紗,雖然商隊大多數人早就見過她,但畢竟這裡人員複雜彼此還不熟悉,善愛的囑咐阿祇不敢忘,行事低調。
風卷著她的袍子飛舞,近日乾燥風大,她從馬車下來才發覺自己的幸運,外麵路過幾個人,大多數第一次見到這個傳聞中的女文書。
偶爾有臉熟的人和她打招呼,不遠處有個精瘦的高個特彆顯眼,一臉的稚氣,正朝她揮手。男孩不過十四五歲,正在變聲期,喊起來大半個商隊都被他吸引了注意力,“阿秭,努爾跑前邊去了。”
人哪裡多,這個小東西就往哪裡跑。
阿祇忙也揮了下手,“知道了,多謝。”
“阿秭,我陪你一起追努爾。”
努爾最喜歡有人陪它玩追逐的遊戲,這一人多,不知道會瘋成什麼樣,阿祇好想大吼一句,“放著,我來。”可是被小林這麼一嗓子,幫她追狗的人反而多起來。人群一亂,阿祇才發現原來前麵一輛馬車的車轅斷了,車上的貨是送到於闐的絲綢,阿祇熟悉了商隊貨物的分類印記,這滿滿一車,分量可不輕。
眾人幫忙之下,總算把瘸腿的努爾圍到人群之中,阿祇裹著層層罩衣下,努力瞪出一雙惡狠狠的眼睛,拍了一下它受傷的屁股,示意趕緊跟她回去。可是努爾伸長舌頭哼哼唧唧,然後嗅嗅鼻子,隻陪她走到不起眼的地方,趴在地上。
阿祇這才看到不遠處坐著一個年輕壯漢,小腿正汩汩流血,有位醫者正在幫他包紮。那人一把長胡子,臉頰豐腴蓄須,顯得十分和善。
“幸好骨頭沒斷,那匹馬受了驚嚇失控,還好你躲得及時。”阿祇認得那是送過她傷藥的李大夫,治療外傷很有本事,古代中醫典籍流傳下來的不多,純正的中醫手法則少之更少,她又有了拜師的衝動。
壯漢呲牙忍著疼,咧嘴道:“就是車轅斷了怕耽誤行程,一會兒小李管事怪罪,我擔待不起。”
小李管事據說名叫李瑾,是隴西李氏二房的嫡係子侄,據說有些頑劣氣盛,年輕的夥計都有點怕他,雖與宋繇年紀相仿,但性情迥異。
“路上顛簸出了意外難免,車轅可以修,阿信你第一次出塞,臨行前你阿娘特意拜托過我要照看你,趕緊把腿傷養好才是。”李大夫對受傷的年輕人道。
阿信咬著牙,眼淚在眼眶子裡打轉,沒忍住悄悄側了頭,抹了一把,“修不好了,連合適的木料都沒地方找。”阿祇聽到有人小心議論。
“早就說這車絲綢過重,宋掌事提醒過小李管事,可小李管事素來愛與宋掌事對著乾,這又是於闐王室要的貨,誰敢輕怠?”
“家主向來看重與於闐國的關係,小李管事已經探路去了,行程走了大半,萬一宋掌事把貨丟在這裡,小李管事不和他打起來才怪。”
“噓,彆說了,宋掌事來了。”
清俊的身少年騎馬而來,正是宋繇。
於闐是商隊的第一程的目標,也是貨物最多最重要的一段,出了於闐就是漠西,隻能靠駝隊運輸,若是耽誤在此,必然會影響整個西域之旅。
“還沒有修好嗎?”
宋繇問馬車附近忙碌的幾個人,為首的車夫行禮,“回掌事可以修好,不過需要半天功夫。”
“這車貨物過重,就算明日你們修好,也肯定要耽誤商隊的行程。我隻給你們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如若無法上路,卸車。”
車夫滿頭冒汗,小李管事若知道他們給他找了這麼大的麻煩,罰俸不說,估計還得扒了他們一層皮,這趟出塞就算白跑了。
“這,宋掌事能不能再寬限半日。”
“你想商隊上下百人等你一人?”
“不,不敢,但一個時辰……”
車夫硬著頭皮十分為難,旁邊受傷的阿信臉色發白,他這是第一次出商,臨行前母親流著淚送他出城,就盼望他能順利回去。
“宋掌事,這都是我的錯。”
阿信正要起身,身旁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一個時辰可以。”
眾人隨聲音看過去,是個灰頭土臉的娘子渾身包裹的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剛才托努爾的福,商隊幾乎沒人不認識她們這對鬨騰的主仆了。
阿祇離馬車不遠,她過去蹲下盯著車轅斷處,四下問人,“誰有筆墨?”
見眾人沒反應,阿祇又道:“炭條也行。”
宋繇給小林一個眼色,機靈的小林立刻跑到不遠處柴薪灶廚的駝隊裡抽來根炭條,遞給阿祇。阿祇接過,秉承能辦事就少說話的習慣,她靠著腦海裡看過的古籍裡榫卯契合工藝,在車轅上各描了兩個線條,包括沒斷的那根。
“這裡,還有那裡……都鋸斷。”
車夫皆驚,不敢想完好的車轅為何也要鋸斷一截。
“那根車轅可沒問題,怎也鋸斷?那又得費多少功夫?”
阿祇解釋道:“兩根車轅首先需長度一致,完好的車轅下料剛好又能裁出修補左右車轅的楔子,一會兒按我給你們的裝配圖紙,再加兩個楔子,半個時辰就能修好。”
“娘子說的……”車夫不好意思說,沒聽懂。
阿祇想了想,一百句話沒有一張圖好使,她撕下衣衫下擺,用炭條畫了拆裝車轅的工藝裝配細節圖,車夫們也有經驗豐富的,立刻看懂了她的構造原理,直喊妙!妙!
“車轅雖然比之前斷了一截,但非常情況下隻好如此,宋掌事如果有身量與車轅高度合適的備用馬匹,不妨再加一匹,這樣轉距也不會受太大影響。”
“這樣車轅再斷了該怎麼辦?”車夫又問。
阿祇抬起頭,還真的很認真地想了想,“再斷,隻能再鋸,鋸到無處可鋸,轉距過小不利於馬匹轉向,那我就沒辦法了……不過你們更要擔心的該是車輪,載重過大,路況顛簸輪轂易崩裂,一個時辰是萬萬不夠補救的。”
眾人若有所思,宋繇來不及感謝,努爾好像又看到了獵物,立刻又跑開來,阿祇怕它跑遠了耽誤大夥上路,朝眾人匆匆行了個禮,也跟著瘸腿大狗追了出去。
小林也跟掌事行了禮,追著狗跑走,“阿秭,等等我。”
阿祇見追不上努爾,好在隊伍有一個時辰時間,乾脆由著它跑了,“小林,彆追了,努爾傷好的差不多了,等它累了就會回來。”
少年有些敬佩這個女子,“阿秭,你怎麼什麼都懂?”
“嗯,早睡早起多讀書!”阿祇表情認真。
小林撓撓頭,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努爾突然跑來,刨沙子,追咬膽小的馬,氣氛立刻又一片淩亂。走在不遠處的沙丘上,風吹得阿祇頭紗呼呼作響,“商隊的車轅原本就很好,可惜關外顛簸載重過多,難免出此下策,算不上什麼學識,不過舍、得罷了。”
“舍、得?”小林喜歡聽這個阿秭說話,不懂就問。
阿祇看他認真的樣子,於是多解釋了一番,“有舍,有得,是佛禪,也是生活之道,去掉多餘的哪怕是好的一截,就得到了車轅的平衡,在舍與得之間,有小歡喜,也是大智慧。”小林似懂非懂,起初跟隨這位新文書是他暗中的任務,雖不能跟隨家主和稷他們在大漠中行走,然而有舍有得,與阿秭的相處中,確實得到他心中的小歡喜。
這時,得知消息趕過來的一個錦衣青年,發現馬車的問題已經解決,緩和了焦急情緒。他看遠去相談甚歡的身影,前麵還有一隻活蹦亂跳的狗子,問:“那個就是新來的文書?”
立刻有人躬身,“見過小李掌事。”
傳說中李家二房的二世祖,來人正是風風火火趕回來的李瑾,他身邊有貼身隨從驚奇,“就是這個文書娘子,屠了狼?”
一個隨從繪聲繪色地說:“嗯,我聽說有十隻。”
“不止,我聽說還殺了一隻狼王,嘖嘖,頭就有這麼大。”另一個隨從誇張的用雙手比劃著。
周圍有商販也議論著:“可惜總蒙著臉,不知道長得如何,懂得倒是挺多,你說她一個孤女行走大漠,不會是什麼精怪化身的吧?”一個大胡子商人,一看就是關外人,聲音洪亮帶著濃重的鄉音,“當時玄郎君帶她回來,我記得那灰頭土臉衣衫破爛的狼狽樣子,說不定是大漠哪個匪盜窩裡逃出來的女人……”幾聲低低嬉笑,聽那些隨行貨商們越聊越沒邊。
他們大多是零散的跑商,出關一趟風險太大,於是想辦法交了些銀兩,加入有部曲護衛的玄武閣商隊,李暠並不拒絕給予普通商人保護,但對他們行路的規矩與李氏子弟同樣嚴格,否則隨時驅逐商隊。
“整裝,半個時辰後出發!”
他傳令,護衛管事郭謙重整編外人員,抽查貨物,半個時辰也夠了,愛八卦的閒散商販怨聲載道,一下鳥獸散。宋繇寬和,偶爾嚴肅起來法度極重,他從小跟在李暠身邊頗有家主風範,恩威並濟。李瑾是李氏新進子弟,出塞經曆不及宋繇,隻能屈居管事。
他斜了宋繇一眼,冷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