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玄盛(1 / 1)

大漠祇 趙小飛 3317 字 4個月前

浩瀚的大漠孤煙,白駱駝一行人早已消失在黃沙儘頭。平坦的西域官道上,他們這行車馬長隊綿延近百米,車輪發出的吱吱聲傳入耳中,坐在馬車裡的女子外表安然,內心卻無法平靜。

前有北涼沮渠蒙遜,那這個李暠不言而喻,正是魏晉十六國時期出生隴西李氏,傳聞有羌、鮮卑的胡人血統,從敦煌太守一路收複河西走廊,在亂世之中成為西涼開國國君。

她腦海中又冒出一首怪力亂神的推背預言。

帝氣出西魏,諸王皆黯然。

玉樹繁華儘,南北合於楊。

不滿四十載,神龍臨晉陽。

有子平夏鄭,四方仰其光。

有塘臨大舟,陰蔽不見陽。

大意是:西魏有帝王之象,在短暫四十年的隋朝興衰後,成就盛世。曆史的車輪輾轉不停,兩百年後,被追尊為興聖皇帝的李暠被再次銘記,因為這位西涼武昭王李暠的後世子孫,建立了華夏最鼎盛的大唐——李氏王朝。

一陣劇烈的顛簸,拉回了阿祇神遊的思緒,掀開門簾,眺望這個異世。

翌日,清風暖日。

深深吸一口外麵的空氣,心曠神怡。

她的馬車走在商隊最後,遠遠可見一麵旌旗,上麵有個大大的黑底白字“玄”。

玄盛,是李暠的字。

“玄玉閣”的名號穿行在西域大漠的玉石之路,便是最好的護身符。巨大的財富與權勢交融在一起,李氏世族年輕的家主,人稱玄郎君,往來大漠十年,已是莽莽昆侖下最神秘的勢力。雖說士、農、工、商,將行商置之末流,但是魏晉的世家大族多有經商,用以豢養部曲,亂世中求得太平不易。

馬車慢吞吞地走在官道上,烈日當空,人困馬乏。努爾爬俯服在她的腳下,這兩日恢複了點精神,睡醒了舔舔傷口,看發呆的主人不理自己,又呼呼睡去。

車外忽傳來一個聲音,“阿祇。”

阿祇將頭伸出車外,看騎馬走近之人,“宋掌事。”

少年掌事與他的阿兄有幾分神似,眉目清秀,優雅的談吐與溫潤高貴的玄郎君如出一轍,頗具世家子弟的風範,卻又隱隱帶著壓迫感。自從將這段曆史對上號後,很多困惑也迎刃而解了,李暠是隴西李氏世族的遺腹子,生母改嫁,李暠自幼被當作繼任隴西李氏家主培養,宋繇則是他同母異父的弟弟,也是日後輔佐西涼兩代君主的能臣。

阿祇跳下車,恭敬地問:“宋掌事有什麼事?”

少年掌事朝身後揮了下手,一箱沉甸甸的物品被抬上馬車,“我讓人先將公文書冊送來了,這箱是貨物清單和賬目,還有往年的舊賬木簡需要謄抄新紙,稍後我會遣人送來筆墨黃紙,阿祇若有問題可隨時找我。”

“好。”女子的聲音歡快婉轉,甚至有點小興奮。

辛薇隨林教授的第一次考古發掘,就是收集整理散落簡牘,竹片為簡,木片為牘,貴族才用得起縑帛,紙張在魏晉時期逐漸普及,這些可是真正的曆史“文物”。阿祇一邊聽著掌事的介紹,一邊小心放好木箱,然後扯過層層罩衫的衣擺,擦拭卷冊上的灰塵。

她直視少年真誠一笑,“多謝宋掌事。”

少年聲音溫潤,有與年齡不符的成熟。

“阿祇,你是中原人?”

“或許是吧,也許不是,以前的事情記不得了。”辛薇說不清楚她的來曆,乾脆輕描淡寫地說:“隻記得我姓辛,來西域途中遇襲落水,被一位阿秭所救。”

宋繇隻當她是受傷失憶,仔細思量,似乎未曾聽說西北有什麼辛氏宗族,她一孤女流浪西域,或許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艱辛。長期跟隨長兄走南闖北,他想幫她,如今也有幾分底氣。

“阿祇談吐自有一番灑脫,若有意回故裡尋親,玄玉閣可儘綿力。”

這位少年掌事看起來很真誠,反而令她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謝:“謝宋掌事。”宋繇正要再開口,阿祇卻換了話題:“對了掌事,我們商隊從哪裡來?去往何處?”

宋繇據實相告:“冬去春來,玄玉閣的商隊每年從敦煌西出玉門,走商漠南,有時也去漠北。”

談起玄玉閣,宋繇眼神熠熠,“阿祇可去過敦煌?”

辛薇當然去過千年後的敦煌,但祖慕祇猶如新生,恨不得立刻行萬裡路,親眼看看這個世界。

“是很想去的。”

華戎所交,廣開西域,敦煌盛名誰人不知。五胡亂華的時代群雄逐鹿中原,河西作為相對穩定的關隘,敦煌正是中原學儒和百姓逃往的避難之地,佛窟未開幾座,現在肯定遠達不到興盛的地步。

阿祇不由感歎:“《漢書》曰,敦,大也。煌,盛也。“

宋繇順著女孩的目光,向東而望,“玄玉閣正在敦煌正街,阿祇可去看看。”

“多謝掌事,能結識你和李家主,真是幸事。”

五胡亂華的魏晉時代男女沒有大妨,動蕩的年代人命如朝露,中原士女避亂江南者十六七,北方的士族與遊牧民族混居,士風既有文人雅士的教養,也不乏放浪形骸的乖張,昨夜鬥狼的勇士,再見清冷的精絕女子,明媚一笑,麵容燦若朝陽,宋繇反倒略顯局促。

阿兄果然說的對,她不一般。

兩人正聊的興起,突然空中傳來一聲鷹鳴。

阿祇仰望,湛藍的天空一隻展翅的雛鷹正繞著他們頭頂盤旋。宋繇拿出一個哨子,輕輕一吹,小鷹便朝他們飛來,宋繇抬起右臂,那裡有一個皮質護腕,雛鷹乖乖站立在上,一口叼住主人拋來的食物。

宋繇說:“這是負責傳信的蒼頡,草原上的匈奴首領所贈。”

“玄玉閣與匈奴也有往來?”

阿祇吃驚,沒想到他們也與匈奴做買賣。

宋繇眼神掃過她腰間匕首,然後落在雛鷹腳踝上,那裡有一枚鑲著玉石的套筒,裡麵有一小片木牘。

“漠北的戰馬彪悍健壯,玄玉閣的買賣不隻是玉石,龍城九月的集會,千裡會陰山,匈奴人豪爽好客,蒼劼就是當地首領的禮物,阿祇對匈奴也感興趣?“

阿祇搖搖頭,她唯一認識的匈奴人,正被她等著協恩圖報呢,而且她對匈奴人的印象甚是不良,最好敬而遠之。

宋繇看了一眼木牘,交給阿祇,“阿兄已經上路,勞煩阿祇將商隊情況回信附上。”處理書信也是文書的一項工作,女子雙手接過木牘,對宋繇點頭,“放心。”

車夫一聲吆喝,馬車逐漸朝前方的隊伍駛去,宋繇放飛蒼劼,停在原處看女子朝他揮了下手,然後放下簾子漸行漸遠。

他想起與她初見……

那夜,滿載絲綢瓷器的商隊耽誤了行程,夜深途經荒野,聽到狼群亢奮的叫聲,大漠上飄來烽火狼煙,通常“玄”字旗一出,西域官道方圓三十裡的沙盜皆避讓,無人敢打劫他們的商隊。家主派急行軍去偵察情況,眾人見火焰圍繞的胡楊樹下,一個女子正與群狼搏鬥,身後護著一隻受傷的獵犬,明明沒有武功套路卻敏捷無畏,那雙帶血堅定的眼睛奪人心魄,這畫麵令兒郎們很是震撼。原以為小娘子有些來頭,幾日相處下來,卻找不到什麼破綻。

塞外景致大氣蒼涼,卻也枯燥單調。

商隊如同往常一樣穿行在戈壁灘上,玄玉閣不成文的規定,沿途會收留隨一些西域的學者、工匠、僧侶、傳教士,甚至還收留過西域琴師與舞娘……每次商隊的規模隨著行程的增加而擴大,大多數人都不會介意這樣的互助,因此,阿祇“屠狼少女”的加入,沒有激起多大的震驚。

阿祇與努爾窩在馬車裡,彼時正在翻書冊。

“努爾,這古代人沒有計算器,數據卻分毫不差,行商記錄簡直是小型搜索目錄,從山川地域,到鬥轉星移,事無巨細幾乎網格化,怪不得一年的賬目就要一整箱來裝。”阿祇不由心生敬服。

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讀書時。

她將箱中書冊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基於小小文書的職業道德,整理好沿途貿易流水清單,謄撰舊賬。不看不知,玄玉閣僅去年玉石買賣,就是無數真金白銀,再加上絲綢、茶葉、香料、瓷器等等產業,難怪他們養得起精兵一樣的部曲護衛,買得來絲路上一路通暢。

意外的收獲是,她在去年舊賬中看到“建元十八年”。

建元,西漢、前趙、東晉、前秦、南齊都曾用此作為年號,既然已經遇見了尚未自立的西涼李暠,那麼……阿祇一喜,已推算出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