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塔之下(1 / 1)

大漠祇 趙小飛 4038 字 4個月前

不知不覺,他們在佛塔已逗留了三天。

男人始終一言不發,阿祇也從未追問他的身份,努爾不知什麼時候,偷跑去和駱駝依偎。

第四日清晨,當阿祇檢查完男人傷勢後,收拾乾淨,人走出佛塔。戈壁的日出給大地籠罩煦暖的金色,霞光萬丈,終於是一個晴天。

女孩長發編成發辮,層層帷紗將她纖細的身姿圍起,裙衫在晨風吹拂下,隨著她的緩緩步伐蕩起漣漪,一如既往地她走到佛塔外的土包上,環抱著一個書卷席地而坐,沐浴著晨光準備早課。

這曾是善愛的習慣。

絹帛上,她寫下最後一句佛經抄文。

滿眼雋秀的小隸字跡,往事如風,如今隻剩她一個人行在前往精絕的路上,雖然沒有發現沙迦牟韋和善愛行蹤的蛛絲馬跡,但她有個信念,他們還活著。

後世的辛薇與如今的祖慕祇,其實從來都不是虔誠的佛教徒,繼承善愛的誦經習慣,此時令她內心平靜,好像有感芬陀利花所化的佛心,渴望以己微末之誠,祈得善愛和沙迦牟韋一絲護佑。

“不複自隨心行,不生邪見、憍慢嗔恚諸惡之心。說是語已,禮佛而出。”

雖隻有半冊經文,當絹帛用儘從頭再看,仍感概萬千。阿祇沒有留意到身後不遠的佛塔洞口,傷勢恢複極快的有人靠坐在那裡,正注視著自己。

幾日相處,他知曉每日女子會在晨曦,坐在佛塔外同樣的土丘上誦讀抄經,安然的剪影,恬靜的姿態與多彩的天際,奇妙地自然相融,這畫麵讓人讓人心安。

當阿祇起身,佛塔中傳出男人的聲音。

“你可知這塔供奉的是什麼佛?“

阿祇先是一愣,轉身看到他麵紗下微微一笑,這人總算願意開口說話了。

從塔洞看來,風卷衣衫,逆著光有點不真切。

“是阿彌陀佛和藥師佛。”阿祇的聲音冷清。

男人倚靠著土牆,臉上的光忽暗忽明,“阿彌陀佛為何?藥師佛又為何?”

“阿彌陀佛的願,在死後接引往生極樂世界,是西方極樂世界的佛,而藥師佛又稱藥師琉璃光佛,曆劫苦修多世,唯願腳下成就淨土,所以是東方淨琉璃世界的佛。”

“一死一生,度化眾生,當何去何從?”

阿祇所到底也算重生過一次的人了,她沒有去往什麼西方極樂世界,而是來到這千年前的動蕩西域,看來她是與曆劫塵世的藥師琉璃光佛有緣了。

阿祇苦笑,沒有應答。

“極樂世界,淨土一方,依我看不過生則為人,死化塵埃。”佛塔下男人的語氣冰冷,“殺我者,我殺之;擋我者,我亦殺之。若人殺我,乃我不濟,與神佛無怨。”

一旁的努爾,沒出息地夾著尾巴臥在遠遠的駱駝邊上,耷拉的小眼珠怯生生地看著他們,好像佛塔之下靠坐在那裡的不是什麼救苦救難的度人神佛,更像剛從修羅道裡爬出來的邪魔。

“人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常懷敬畏之心,方能行有所止。你我與神佛無怨,既得了佛塔的庇護……”

阿祇話說了一半,轉念想到善愛和沙伽牟韋,又到了誰的庇護?心中一痛,悵然沒了聖母心。

“怎麼不說了?”

一聲歎息,“各人有各道,你若無敬畏謙卑,我又能奈何。”

“你是誰?”

“說了你也不認識。”

男人喜怒不定,冷冷看著她,“為什麼救我?”

阿祇收拾好手上的東西,起身朝洞口的方向走來,“見義勇為,可以麼?”

男人的表情耐人尋味,隨後一笑。

“那我也不必執著於報恩。”

“隨你。”阿祇走過他,去取水囊。

身在陽光與陰暗處的兩人,男人長腿屈起,靠著塔壁逐漸修複的臉龐半明半暗,阿祇在經過他的時候停下腳步,忽然轉身蹲在男人麵前。

她看著那雙銳利的眼睛,“十日前,你是否路過魔鬼城?”

陰影下,男人如墨的頭發淩亂披在胸口,眼神冰冷地點頭,“去過怎樣?沒去過又如何?”

阿祇暗驚,“你可曾見過一對受箭傷的男女?”

男人聲音也沒什麼溫度,“你認識他們?”

阿祇隱在裙幔裡握著經卷木牘的手緊了緊,指尖有些刺痛,“你回答我便是。”

男人目光落在駱駝的鞍座,“你的箭,我見過。”

那夜用儘了二十隻箭,有一根沒有尋回,應是射中了一匹馬。阿祇淺淺一笑,似不在意貼上她的男人,抬起右手順勢輕觸他額角,男人停滯不動,任她的觸摸,冰涼的觸感從臉頰上撩開淩亂頭發,輕輕攏向他耳後,好像在查看傷口。

“傷口結痂得好快。”

手指慢慢順勢滑向他的頸間,喉結微顫,男人盯著她的雙眼,隻見女子眼神一沉,“我既然能救你,就也能殺你。”

說著,一片銳利的竹刺藏於指間,動作利落秀氣,已抵上男人的左頜骨,沮渠蒙遜微感一絲刺痛。

“這是頸動脈竇,刺下半寸,你猜如何?”

男人冷漠道:“你的手在抖……”

阿祇微用力,一絲血跡順著脖子留下。

阿祇憤怒,“是不是你帶人襲擊了我們?”

男人殘破的臉有明顯的不屑,阿祇將從經卷上悄悄拆下來的竹刺緊握在手,儘力佯裝冷靜,隻見他嘴角一勾,並不否認。

那張破碎的臉竟煥發出陰鷙的興致,“是又怎樣。”

“你若殺了他們,我就殺了你。”

這半張鬼魅半張俊美的臉眼帶戲謔,“你是……逃走的那個影子?”

話中飽含濃濃的諷刺,仿佛要擊破女人的虛偽。他朝阿祇更近一寸,見那雙曾清澈明亮的眼中蒙上陰霾,微微頓住,停在她的麵前。阿祇內心幾乎破防,她在第一時間,確實逃走了。

男人似乎不想擊潰這個有趣的女人,停止了誅心之言,抓住她不穩的手,側頭看著她,有幾分認真地回答:“殺你們的人,也是追殺我的人,黑鐵騎,聽說過嗎?”

他的聲音雖然冷,但是卻是第一次難得地解釋了真相。阿祇並不知這樣的對話,對眼前人的意義為何,搖了搖頭,追問說:“黑鐵騎?為什麼他們要帶走阿秭阿兄?”

男人眼神一寒,“如果你想□□大可不必,黑鐵騎從不留活口。”

這樣的眼神讓她感到危險,話到嘴邊,男人好像又想起什麼,“你說你的同伴被他們抓走了,也許有一種可能。”

“什麼可能?”阿祇著急地問。

“他們有用。”男人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阿祇很想說,看來你被黑鐵騎滿大漠追殺,要麼很有用,要麼很沒用,依那支神秘的隊伍現在的行事,說不定善愛和沙迦牟韋還活著。

男人看她思索的眼神越來越明亮。有那麼一刻有些失神,然後破敗的身子一軟,男人就水靈靈地癱倒在阿祇身上,她手中還有竹刺頂著他的要害,阿祇一驚,電光火石間收縮竹刺,避開死穴,不小心劃傷自己的手指,她側身躲閃一手扶人,被男人高大的身體壓在身下,對方身上的血腥味撲麵而來。

阿祇動彈不得,男人卻恣意大笑。

“你不要命了!”

阿祇已經感受到他傷口崩裂,溫熱的液體浸濕她的裙袍,將竹刺藏回經卷,用力仍推不動身上的重量,無力感襲上心頭。

男人緩住笑意,寒意消失殆儘,雙眸亮的驚人。

“世有無妄之福,亦有無妄之禍。我傷過你救過你,你若願幫我找人,你我就算兩清。”

男人不接她的話,吐出兩個字:“疼嗎?”

阿祇不明白他的意思,男人不顧她反抗,扯過她握拳的右手,有殷紅的血滴從指縫滲出,他眉頭不禁一皺,將受傷的手指掰開,不顧阿祇反抗,含在口中。

阿祇如被電擊,“放開!”

無謂的掙紮哪裡是男人對手,牢牢被禁錮,隻能任由其舔舐傷口。他從不喜與人牽絆,尤其是女人,但眼前笨女人下意識的反應,寧可傷了自己手指也不肯對他下殺手,那瞬間他如釋重負。

“你說兩清不算。”

阿祇終於抽回手指,默默在身上蹭點那濕潤的觸感,“我自會去找黑鐵騎。”阿祇掙脫不開禁錮,被他扯下臉上的麵紗,眼前人危險中顯出幾分興奮。

“原來你長這個樣子。”男人眼神幽深明亮。

這個樣子是什麼樣子,阿祇不理會他,終於推開身上的禁錮,男人肩傷果然崩裂出血,整個人仰躺在地上,望著天悶痛慘笑。

雲卷雲舒的天空,今天是個好天氣。

半晌,阿祇才聽到男人又道:“黑鐵騎雖然狠辣,但也不是沒有弱點。”

阿祇問:“什麼弱點?”

看她那張認真的小臉,男人的目光柔和了幾分,“隻要出得起價,黑鐵騎通常格殺勿論,不過他們也有個規矩,不殺三十六國的王室血脈。”

阿祇想了解更多,追問:“為什麼?”

誰知男人這時卻耍起了無賴,手捂著肩膀,一臉的痛苦狀,“哎呦,疼……你來,我流血了。”

“前天你流了一地血,也沒見你哼一聲。”

“我這人,比較脆弱。”

阿祇沒見過這麼病嬌的罌粟花,也不再廢話,她臉上防備的嫌棄,在男人銳利危險的眼神裡,卻充滿了征服欲。少女的麵紗是頭巾的一部分,被他扯下後絲巾與發絲在風中亂舞,一顆朱砂在白淨的額間分外嬌豔,女子擠出了他的禁錮,隨便在已經破損的衣裙上撕下一條,隨便給自己的手指包紮好,完全不管男人的眼神。

他大概體會出阿兄口中所說女人的滋味了。

不待男人回味,阿祇收拾起散落的經文,她看了眼若無其事躺在地上滲血的男人,“若再像剛才,我決不會手下留情。”

男人露出笑容,“原來你,剛才留了……情?”

阿祇走過他,在他腿上的傷口踢了一腳,“不疼了?”

男人破碎的身子終於起身,擋住她,“你的名字?”他收起笑容,認真地看著女孩的雙眼,“放心,我隻是為了報恩而已。”

四目相對,阿祇很是坦蕩,“祖慕祇。”

“祖慕祇,記住我的名字,我叫沮渠蒙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