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心(1 / 1)

大漠祇 趙小飛 4656 字 4個月前

從昆侖山腳下的河流附近朝東走,找到駝隊留下的足跡,就找到了古絲綢之路的官道。一路向東,穿過於闐、且末,就能尋到尼雅河,那就是滋養精絕國的母親河。可眼前出現的,卻是一片綿延數裡的沼澤。不複祖慕海的壯麗,沒有昆侖山的磅礴,人畜的骨骸散落,已經曆過生死的女孩仍心有餘悸。泡些屍骸的水源她不敢取用,多走了半天的路程,尋到的水質渾濁堿性又大,十分苦澀。

眼看天色不好,阿祇終於找到一片有活魚的流動水域,令人欣喜的是水域邊緣的沙礫上,開著幾株長葉開花的藥草,那是伊貝母。

她取了水,順便采藥,裝入用紅柳枝編織的小籃子裡,裡麵還有些許漿果。想起當初善愛教她編織,做漿酪,時間短暫卻是她來到這裡收獲的第一份真心。

物是人非,也許陰陽兩隔。

當年父親去世時母親就曾說過,這世上誰都不可能陪誰一輩子。現在的祖慕祇還有努爾,一隻很膽小的小獵犬,也會在危急時刻衝出去的光,她並不孤單。

阿祇從行囊中翻出沙迦牟韋畫出的大漠地圖。

這片水域,應該是喀什河的支流。

在西域大漠中的小國們都是依賴河流生存的,就像尼雅河滋養著精絕國,孔雀河滋養了樓蘭,而喀什河則是於闐國的生命河,每年冬雪消融的春季,昆侖山都會慷慨地充沛這些河流的水源,讓沙漠裡無數生靈賴以生存。

沙塵漸起,阿祇裹緊身上的雪狼毛襖,頭紗幾乎蒙上了雙眼,她騎上駱駝加快腳步,在天黑前得找到避風的地方。大風從西北而來,折木飛沙走石,阿祇艱難地控製著駱駝,沿著山麓腳下,終於發現不遠處有座兩層樓高的佛塔。

佛教從西域傳向中原,所以沿途供奉佛像和舍利的佛塔並不少見,阿祇驅趕駱駝來到土石搭建的佛塔前,安置好坐騎,招呼努爾,趕忙衝進一片漆黑的塔洞。

冷不防腳下一絆,人便朝前撲倒。

洞外,努爾狂吠不停卻不進來,“汪汪……”

女孩摔得不輕,幸好身下有什麼東西墊著,沒受皮外傷,她很快反應過來好像是個人。

撐起身體,她點燃火折子,隱約看到趴著一個散著長發的男人,肩頭有隻斷箭,心中一顫,還以為是沙迦牟韋,撥開淩亂的發絲,才發現是個滿臉血汙的陌生人。

手指靠近鼻下,人還有氣息。

阿祇找到佛塔中的燭燈,湊近輕喚那人,沒半點聲音。一襲黑色皮袍下滿是血漬,看來受傷極重,右肩胛插著的箭被人為折斷,額頭血肉模糊,眉骨有刀劍傷,小腿上也有半截折箭。折斷的羽箭阿祇認得,與那晚射向他們的一樣,那日她含淚處理死屍的時候,身上都是這樣通黑的箭杆箭頭。

男人動了一下,猛然抓住她右手腕,阿祇吃痛。

一雙腫脹狠厲地眼睛對上她受驚的瞳孔,漆黑陰冷,電光火石間阿祇看到殺意。

“我能救你。”她用漢文喊出口。

對方力道一頓,阿祇以為這人聽不懂漢文,換了精絕語又說了一遍,“你受傷很重,我能救你。”

男人的臉血跡斑斑看不出長相,眼神卻很銳利凶狠。突然,阿祇想起,在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躲在木叢裡,就曾看見過的這樣一雙眼睛。

沙迦牟韋說過:他們是匈奴人,會殺人。

阿祇不自覺手往回縮,那人放了手,也許確認女人對自己夠不上威脅,也許傷勢過重,閉上眼睛重摔在血泊之中。

阿祇猶豫了,那夜襲擊他們的也是身穿黑衣的匈奴人,說不定這雙手就沾染善愛和沙迦牟韋的血,湧出一股恨意,眼睛移到肩頭那支羽箭,或許該讓這個男人早點解脫。

男人低沉的漢話,虛弱又冷漠,“不想死,滾!”

猛然回神,辛薇一陣心慌,奔出塔外。

衣裙瞬間被風沙卷得飛舞,阿祇急忙裹緊衣裳頭紗大步逆風而去,風中傳出一聲她呼喚努爾的哨子,頭也不回的女子,內心如同外麵的風暴一樣翻騰。

頂風來到跪坐在地的駱駝旁,阿祇在大風中拚命地扯曳駱駝,卻無論如何也強拉不動穩若磐石的畜生,仿佛感應出這樣的夜晚,無處可去。

“佛曰命由己造,人若造孽,自食惡報。”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個冷心冷血的人,那男人隻怕不用她動手也活不過今晚,在地獄門前徘徊,何嘗不是無人可依。

淩亂的大風讓女孩漸漸冷靜下來,猶如善愛的吟唱在耳邊,“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萬事皆有因果,她的命曾被彆人所救,當另外一條命擺在自己眼前,救與不救,好像根本不是一道選擇題。

阿祇甩下手中的韁繩,裹緊麵紗,奔回佛塔。

佛塔裡異常寧靜,有一點光亮,是她剛剛點燃的油燈。坐在燃燒正旺的火堆旁,心早已平靜。

從拱形門洞望出去,外麵黑漆漆的夜空閃著星光,風聲嗚咽不止,卻比幾個時辰前小了許多,偶爾遠方夾雜幾聲野獸嚎叫,夜已深。

再次從疼痛中醒來的時候,男人發現自己光著背趴在土夯上,身上的折箭都不見了,傷口被悉數包紮,身下墊著厚實的羊皮氈子,眼前有溫暖的火光。

片刻的恍惚,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身上有太多傷,他親手折斷了肩膀和左腿的箭,隨從儘死,戰馬力竭,拖著殘軀逃到這個佛塔終是暈厥過去。手沿著疼痛的方向摸索,像在確定自己是在忍受人間折磨,還是已入阿鼻地獄。

當手指觸摸到身上的毛毯,男人微微一愣。

這才發現在火光的對麵牆角有一團身影,層層罩衣下身形像是個女人,旁邊蜷縮著一隻狗。昏暗的光線下,隻見女人裹著層層衣襟,幾縷黑色發絲掩映眉眼,安然入睡地毫無防備。

記憶與疼痛,翻江倒海而來……

自從征戰南羌而歸,他被追殺一路逃亡西域,對方的身手和武器都來自匈奴,伯父已被擁為大單於,誰敢殺他?頭疼欲裂間,他自嘲冷笑,除了那個人,還能有誰?不經意,他瞥見角落的女人,她又是誰?

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回響,“我能救你。”

全身的疼痛,黑色的兵馬追殺,隨從皆戰死,男人早已殺意漫天,摸索向藏在靴中的匕首,毛毯滑落,寒冷和撕裂的疼痛讓本就虛弱的身體一顫。努爾被動靜驚醒,扭過烏溜溜眼珠朝男人看來,被他冷冷一瞥,哼唧地往身邊人瑟縮,熟睡中的女子動了動身體,層層罩紗下伸出一隻白皙纖細的手,輕輕地拍了拍狗的腦袋,口中呢喃不清,“乖……”

不一會兒,小小的佛塔內重歸平靜。

劈啪的火星聲格外清晰,火堆對麵女人呼吸均勻靜謐,沒有一絲內力的綿長深厚,睡得很香。

沒來由的,從幾日的屍山血海裡拚出來的人失了殺戮的興致。身上衣裳幾乎都被除去,數十處傷口有的被包紮,有的隻是敷上藥草,血已止住,他索性閉上了眼睛。

外麵風聲呼嘯,不遠處淺淺的呼吸聲在男人耳中格外清晰,時間慢慢流逝,重創的身體讓精神越發不濟,他輾轉在昏迷與清醒之間,身子時冷時熱,混沌中似乎有人在耳邊說話,聽不清楚,但能感受到上身被人擁起,口中有淡淡的藥香。

大概地獄無門,他又逃過一劫。

一夜的昏迷後,男人猛然恢複了意識,但沒有立刻睜開眼睛。全身的疼痛讓他差點流光了身上的血,半條命從鬼門關走回來,人有些恍惚。

頭頂有個的聲音響起,“ 十七,十八,十九……”

隨著女孩的輕聲計數,除了疼痛,身上偶爾有冰涼的觸覺。男人知道自己渾身上下傷口無數,受傷早就習以為常,反倒是對人的觸碰,從來是抗拒的,然而這次他實在傷得重了,微涼手指在傷口處遊走,感覺並不糟糕。

阿祇沒有發現,男人已經蘇醒。

在沒有抗生素和麻藥的情況下,她不知道這人能不能活下來,數著他的傷口,也是為了冷靜自己內心的不安,於是自言自語道:“你用了我所有的鹿銜草和雪蓮,這身體現在金貴得很,千萬好好活著。”

男人趴在毛氈閉上眼睛,心中不禁冷笑。

女人話有些多,但聲音好像沒有很讓人厭煩。身邊的女人自顧念叨,“眉骨刀傷有點麻煩,再發熱下去,就真藥石無救了。”

他似乎感覺到女人的氣息來到麵前,睜開眼,正與清亮的眸子四目相對,都是一愣,蒙著層層頭紗的臉近在咫尺,立刻帶上驚色閃開距離。

“你醒了?”

男人注視著女子,他雖然身受重傷,但這樣的眼神恐嚇女人綽綽有餘,誰知眼前之人在片刻吃驚後,又靠近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說:“你的臉腫的厲害,晚上光線又不好,隻能想幫你清理傷口,天亮再縫線。”

他暗中用了下內力,果真傷勢有了起色。

“這是沙棘酒,就剩這麼一點,昨晚乾淨的棉帛都用來包你了,抱歉,我沒有更專業的東西,傷口不縫合雖不會死人,但創口開放總是危險的。”

從來沒有女人敢離他這麼近地平靜講話,何況他腫脹的眼睛必然可怖,女子神情平靜地看著他。

“你不說話,我就當是默許了。”

麵前渾身包裹在素色罩衣下的女子,隻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露在外麵,璨如寶石,眉宇之間似有朱砂痣若隱若現,這樣的單身女子出現在荒漠中,隻剩半條命的男人看不透她的來曆。

他身受重傷,現在的樣子定是十分駭人,阿祇凝視著他眼神平靜柔和,揮了一下手中針線。

“彆怕,其實我手藝沒那麼糟。”

男人瞳孔放大,垂下半個眼瞼,不讓她看到眼中的狠戾和一閃而過的殺意。

阿祇用酒給針線消毒,放在用滾燙的熱水清洗過的棉布上,有條不紊地半坐在男人的麵前,穩住乾淨的雙手,輕輕抬起他的臉頰,一張蒙著麵紗的臉靠近那人額頭。

“傷口兩寸,深可見骨,好在刀痕整齊,沒傷及眼球。”

男人連眉毛都未曾一動,任她穿針引線。女子神情專注,身上可聞淡淡混著藥香的氣息,籠罩他的周身,日光灑落在她眼角眉目,濃密的睫毛漸漸凝聚珠光,細密的汗滴如晶瑩的露水。以前從未如此近仔細看過女子,隨著內力慢慢恢複,全身無力卻氣血暗湧,眉骨上冰涼的觸感覆蓋了傷痛的折磨,心弦好像被有意無意撩撥,這女子渾然不知深淺,一針一線間,時光奇妙又飛快。

忽然,她撩起麵紗一角,靠近自己。

腫脹的眼睛驟縮,彼此呼吸可聞,小巧的下巴貼上來,他來不及反應,白嫩的耳垂上有抹祖母石的瑩潤一晃而過,鼻尖留下一縷藥香,原來女人用牙齒咬斷了線結。

“好了。”藥香遠去。

他瞳孔深邃,冰冷又複雜,阿祇的目光絲毫沒有盯著男人看的不妥,處理好的傷口勻稱整齊,縫合後腫脹的半張臉,看起來有點像弗蘭肯斯坦創造出的“科學怪人”,她十分滿意,連日的孤獨冷清也緩和下來。

二人對視,各有世界。

阿祇終於收回目光,四下翻找,擺了些餅子和漿果在他麵前,“彆碰傷口,吃的放這裡,我去找水。”

裙角隨女子起身在他麵前飄走,站在佛塔出口。纖細的身影駐足,層層罩衣裡裹著的女子轉身,又道:“包袱裡有肉脯,但佛塔給了你我庇護,敬畏生靈是我們的本分,過幾日等你傷好了都送你。”

男人默然不語,阿祇知他聽懂了。

風沙過後的西域,又是碧空萬裡,夜晚寒風刺骨,但白天的氣溫變得越來越暖,不知不覺已夏日降至。阿祇走出佛塔後,四處端詳,這座佛塔背靠山丘,麵對荒野,周圍的綠色植被稀疏,水源相隔的比較遠,是典型的佛教“串堵波”,即專門收藏安放“舍利子”的地方。

她朝佛塔誠心地拜了拜,招呼著努爾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