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散(1 / 1)

大漠祇 趙小飛 4049 字 4個月前

黑暗中她看不清火焰對麵,沙迦臉上神情明滅不定。這場精絕之旅,對他們來說吉凶未定,但辛薇有種感覺,穿越而來是一種宿命。

沙迦牟韋黝黑的麵龐大半覆蓋著胡須,仿佛在努力掩蓋滄桑,他眼神清亮,好似裝滿了大漠的愛恨情仇,圍著火堆旁,他粗糙的手撿起一根柴,丟進火堆,立刻濺起火星點點。

男人聲音低沉,輕問道:“你到精絕後有什麼打算。”

辛薇愣了一下,然後搖搖頭,“不知道,我想回家,卻不知道回去的路。”

沙迦抬起眼,眼神中有詢問,但最終肯定地回答:“隻要不是上天入地,總能找到歸路。”

辛薇與他對視,總覺得他話中有深意。

不待她多想,沙迦牟韋又問:“阿祇,你的家鄉是什麼樣?”

辛薇的思緒飄向遠方,“在我的家鄉很遙遠,那裡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沙迦有些憧憬,“這世間真的有這樣的地方嗎?”

女孩點點頭,“隻要有講信修睦的人,自然會有這樣的地方。”

善愛枕在男人的腿上微微翻了個身,沙迦牟韋忙噤聲,小心將為她拉了拉身上的雪貂皮,那是他當年追蹤了幾乎三天三夜,才獵到的一隻成年雪貂,通體雪白,毛皮沒有一根雜毛,當年善愛舍不得這麼珍貴的東西,本想賣掉它換些實用的物品,可是沙迦牟韋硬是不肯,親手縫製了這件披風給自己的愛人。

二人雖然流浪異鄉,無兒無女,辛薇卻從他們相處的點滴中看到了相濡以沫的愛情。

夜風寒涼,篝火飛舞。

她不想打擾夜晚的寧靜,卻也沒想到一場危機正在靠近。一旁匍匐的努爾突然豎起了耳朵,緊接著它立起身子,對著夜幕的一個方向不安地吠叫,沒幾聲又嚇得嗚咽幾聲,然後緊繃肌肉到處跑跳。

沙迦牟韋與辛薇瞬間警惕起來,剛入睡的善愛被驚醒,三人慌忙地拿起防身武器,很快,有疾馳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

措不及防,從夜幕中射來一支冷箭。

緊接著,第二支,第三支……很多馬蹄聲呼嘯而來。

沙迦大喊:“快躲進魔鬼城。”

沙迦牟韋護著善愛向不遠處的洞窟後退,但他們離能躲避的暗處有點遠,一旁牆角處的辛薇利落地抓起弓箭,在殘垣斷壁之後想要掩護二人。

由遠及近的馬蹄聲淩亂急促,利箭如雨呼嘯而來,有的紮在火堆附近,有的飛向黑夜,還有很多朝沙伽牟韋和善愛所在光亮。善愛頭發披散淩亂,被沙伽牟韋護在身後,遠方喊得是匈奴語,距離在三百步開外,這個射程辛薇的射程根本無法觸及。沙迦牟護著善愛艱難後退,刀抵不過利箭的速度,腿已然中箭,善愛在他身後朝辛薇的藏身處嘶喊,“快逃!”

辛薇慌亂纏上麵紗和兜帽,搭弩弓瞄準。

飛來的箭矢又快又猛,沙伽牟韋氣急,“這是匈奴人的箭,再不走我們都要死。”

正說著,左臂又中了一箭,善愛急得擋在愛人身前,一支利箭從她背後穿胸而入。

沙迦牟韋見愛人倒下,悲憤難掩,“善愛……”

辛薇淒聲嘶叫,顧不得許多,拉開弓弩瞄準最先奔來的人馬,然而還未放飛,下一刻夜色中出現更多疾馳而來的黑影。

黑影速度很快,根本看不清流箭飛來的方向,她摸向箭囊的手有些顫抖,電光火石間,接連發出數支。一聲戰馬嘶鳴,有人連人帶馬翻滾在魔鬼城的戈壁上。

慌亂中,她好像射中了目標,微弱的反抗顯然激怒了一行狂奔而來的人,他們的襲擊更甚。沙伽牟韋拖著善愛已躲到不遠處的洞窟,朝辛薇大喊:“跑!”

滿身是血的善愛眼神飄向辛薇,也艱難地吐出一句話,看嘴型也是“快跑”。

身處隱蔽角落的辛薇心痛如絞,沙迦牟韋故意躲在光亮的邊緣,二人搭箭,一支支相繼破空而出。他身中數箭,但都不在要害,掙紮地為角落裡的女孩做掩護,血泊中的善愛雙眼盯著她,催她離開。

箭囊空了,辛薇腦海一片空白,腳下有個力量扯動她的衣裙,是嗚咽著的努爾。小東西,一直是善愛派來護著她的。鐵蹄百步之遙,她已再無箭可用。

三人毫無反抗之力,對麵的沙伽牟韋放棄了反抗,隻死死盯著辛薇的方向。努爾不停拉扯,辛薇明白善愛和沙迦牟韋的憂慮,斷然轉身,向殘垣斷瓦深處逃去。一路奔跑,早已聽不見馬蹄的聲音和叫囂的匈奴語,最後腎上腺激素所激發出的力量煙消雲散,直到脫了鞋後力,再也跑不動。

人倒在土丘上,手一抹,才發現臉上全是淚。

她看不起自己,竟是個貪生怕死的膽小鬼。

嗚嗚,身邊努爾好像在嗚咽。

辛薇猛地睜開眼睛,心想哪裡不對。

黑夜中的匈奴人不像是一隊人馬,馬蹄聲淩亂急切,箭頭沒有準頭,像流矢亂飛,靠近的時候,她記得最前麵的幾匹馬並沒有朝他們攻擊,反而偶爾回頭查看,應該是在逃命。

如果是兩撥人的恩怨,說不定沙迦他們躲起來有生還的希望。想到這裡,辛薇蹭得起身,拍拍累趴下的努爾,“快,我們回去。”

努爾歪了歪頭,沒聽懂她的意思。

辛薇向回走了幾步,努爾沒跟上。

無奈之下,辛薇用精絕語重複,“努爾,我們回去。”

努爾在無數次逃跑經驗中總結出了自己的一套邏輯,遇到危險後,隻有沙迦牟韋追來,才是安全的時刻。它朝天嗷叫,有幾分孤狼的氣勢。辛薇命令不動它,有些急躁。

“如果你不走,我自己回去。”

說完,不再頭也不回得就往回跑去。

魔鬼城地勢複雜,她和努爾來時如無頭蒼蠅般狂奔,奇形怪狀的洞窟如一張張大口,讓返程之路無比困難,在幾次走入歧途後,天光乍破,辛薇越來越焦急。下一個彷徨的路口,她停下來看些如迷宮般的殘垣斷壁,一股絕望之情油然而生,她跌坐在土坯上,腦海一片空白。這時候,身後嗚嗚幾聲,努爾終於現身,跑在了她跟前搖著尾巴,跳來跳去。

“努爾,你認識路,對不對?”

辛薇不給它否認的機會,站起來從腰間解下水囊,蹲下身,打開塞子將水倒在手心,送到努爾的嘴邊。努爾溫熱的舌頭瞬間把她的手心舔得一乾二淨,辛薇又喂了努爾幾捧水。

她揉了一下努爾的頭,“乖,咱們快回去。”

努爾搖了搖尾巴,立刻衝向了前麵的某個角落,辛薇忙跟了上去。

“咕咕……”天空中有幾聲刺耳的鳥叫,甚是瘮人。努爾也嗷了一聲,打破了這樣詭異陰冷的氛圍,辛薇終於感受到了它名字“光”的含義。

眼看,她們就要走出這片魔鬼城的廢墟,可是前方卻沒有半點動靜。想起善愛與沙迦牟韋滿身血汙的樣子,辛薇勇氣頓生,加快腳步,行囊裡有事先準備好的傷藥,沙迦阿兄醫術不凡,她還有西醫急救的培訓,一定來得及。

不知不覺的奔跑中,東方已露出魚肚白。

一人一狗,終於回到斷壁殘垣的入口,隻見跪坐在那的駱駝安然無恙,篝火化作了灰燼,零散的行囊,然後就隻見一灘血跡。除此之外,不見半個人影,哪怕……屍首。

辛薇瘋狂地四處尋找,一裡外有一匹受傷的死馬,散落的箭矢,再跑遠點,又見到躺在地上的幾個人影,她跑上去翻看,都是渾身中箭的男人。死狀可怖,刀傷箭傷無數,脖頸上一刀斃命,主動脈被人挑斷,身下是連成片的暗色血痕。身體已冰冷,她確認了瞳孔和脈搏,緩緩為那些人蓋上雙目,抬頭早有幾隻令人憎惡的禿鷲盤旋。

“安息……”

辛薇無力掩埋屍體,起身拉緊麵紗,繼續尋找善愛和沙迦牟韋,卻自始至終沒能找到善愛和沙迦牟韋的蹤跡。方圓數裡的範圍,一無所獲。

心比祖慕海的湖水還要冰涼,又累又渴的辛薇,回到魔鬼城,依偎著駱駝和努爾,呆等了一天一夜。

“善愛阿秭,沙迦阿兄,你們在哪?”

大漠孤煙,到長河落日,如此動人心魄的美景,周圍隻剩一片死氣。冷風中,她來到城牆的最高處,孤立於荒漠之巔的絕望感,使足了最後的力氣,朝著遠方呼喚:“阿姊……”

天高雲淡,無人回應。

寒風呼嘯,她的呼喊飄散在遠方。

陪伴照顧自己三個月的善愛和沙迦牟韋,就這樣與辛薇失散了,生死未卜。

……………………………………………………

日出日落,又是一天。

風卷著辛薇的衣裙,她起身走上最高處,遠處一望無垠,天高雲淡,看不清前路。辛薇看了眼趴在地上,無精打采的獵犬,終於下了決心:“努爾,我們走。”

努爾委屈地看了一眼新主人,俯起前爪,抖了抖身上的沙土,喉嚨裡發出低啞的嘶鳴,辛薇跑下山丘,騎上馱著行李的駱駝,朝著朝陽的方向前行。一個女子,牽著駱駝倔強地行走在禿鷲盤旋的大漠,哪怕那曾是她的噩夢,如今卻心如止水。孤獨上路的辛薇,在沉默中跋涉了幾日。

她來到一片水澤,對水永恒的唱誦聲起:“神之所賜,潤吾子民,澤幸蒼生,惜佑感之。”

這是精絕的禮儀,也是她穿越後適應古代生活的第一個習慣。

單薄的女子跪在一片水澤前雙手合十,用精絕語再次吟唱出這句無比熟悉的祈禱文,感慨萬千,她打開水囊,將其注滿水,然後朝水源跪拜,才牽起駱駝,拍了拍身邊的努爾離開。

自從那夜與沙迦牟韋和善愛失散,生死難料,日出日落,從此在這片廣漠的西域大地上獨自行走的,不再是後世辛薇,而是一個堅強的精絕靈魂——祖慕祇。

“努爾,如果阿秭看到你這麼無精打采的樣子,也一定會不高興吧?”

認定新身份的祖慕祇,發誓要適應這片沙漠。

努爾雖然不會說話,但是很通人性。她不該沉寂在獨自的悲傷裡,身邊的小東西乖乖跟著她,再也沒有追逐野兔的心情。她們一人一狗,重新打起精神。月白色的裙擺迎風飛舞,辛薇品嘗著孤獨的味道,在這個一望無際的黃沙漫道上,前所未有地悵然,卻也前所未有地勇敢,相比剛剛穿越而來的恐懼彷徨,她現在卻對這個未知的世界充滿了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