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1 / 1)

大漠祇 趙小飛 4425 字 4個月前

辛薇生得白皙清麗,看似中原女子的纖細,身體素質卻極好又能吃苦,穿越到千年前的浩瀚昆侖山,當她一路沿著山腳下的草甸行來,天蒼蒼,野茫茫,早春的雪山杉木和山花爛漫,萬物複蘇的廣袤美景,無不震撼她的心靈。

善愛不知道第幾次請求,“阿祇,坐上駱駝吧。”

辛薇體質不差,她更擔心善愛能否受得住跋涉之苦,“阿姊放心,我健步如飛,你剛染了風寒更要小心,不要多思多憂。”

日漸孱弱的善愛雙眼凹陷,臉頰瘦削,撫著臉上的麵紗,望著辛薇背影輕輕歎息,隨駱駝顛簸。

辛薇雙腳踏在這片大陸,正享受湛藍天空和半空雪鷹翱翔的心曠神怡,每次睜開眼睛,都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行走在千年之前。

“阿姊,精絕女子都遮麵的嗎?”

善愛搖頭,“大漠不太平,漢人樣貌,對被屠城滅族的部落而言,是可恨的仇人,精絕女子不必時時蒙麵,阿祇,不要讓人看見你的臉。”

辛薇大概聽懂了她的精絕語,配合地蓋上善愛為她織的素色頭巾,蒙上麵紗,明亮的雙眸間遮不住一點朱砂痕,其實當初撞在石壁鎦金凸起文字的傷口早已愈合,不知為何留下如石榴籽般大小的花瓣印記,形似含苞待放的優曇婆羅,又像烙印在額間的半筆佉盧文,在白皙的膚色映襯下不顯突兀,反而有掩蓋不住的神秘。

她甚是喜歡手上的料子,“我極愛阿姊的織錦,你看,好看又防沙。”

蒙麵的女孩朝駱駝上的阿姊眨了兩下眼睛,好似天空閃耀的星子,驚豔華美。善愛看到這樣的笑顏微怔,又一陣咳嗽,前麵牽著駱駝的沙迦牟韋緩下步伐,轉身關切,“小心身子。”

辛薇解下腰間水囊,伸手遞給善愛,善愛小心喝下一口,沙迦牟韋看著他的女人身子每況愈下,眼裡有抹複雜的情緒。三人趁著天氣晴好,準備落日前趕到魔鬼城的洞窟群。

一路行來,長草漸短,他們即將離開綠洲,風餐露宿的日子令善愛的咳疾反複,然而前途旅程隻會更加惡劣。前方的曠野,紅日殘陽,漫天起起落落的禿鷲,嗷嗷嘶鳴著不祥。

沙迦牟韋忽然停下腳步喊:“努爾,回來。”

獵犬屁顛屁顛地從不遠處而來,搖著尾巴,在他們身邊轉悠,沙迦牟韋拉緊韁繩,扯著駱駝偏轉方向,想繞開那些瘋狂搶食的畜生。

沙迦對旁邊的辛薇肅然道:“阿祇,上駱駝。”

辛薇起初懵懂,而後瞬間明白前方是怎樣的場麵,善愛將她拉上駱駝,擋在身後。恐怖的嘶鳴聲,鼻間有陣陣惡臭傳來,充斥著血腥與腐臭的味道,辛薇從善愛的身後望去,前方猶如地獄。

血跡殘留的道路,到處散落掛著血肉的人骨,殘缺不全的腐屍成了禿鷲和蟲蟻的饕餮大餐,慘狀綿延數裡,不知是流民,是商隊,或是流寇士兵的成百上千具殘骸,麵目全非,慘如人間地獄。

沙迦牟韋手中已拿起了一把彎刀,警惕著動物的襲擊,另一隻手拉住駱駝默默前行,努爾也不再到處亂跑,雙手被善愛冰涼的手緊緊握著,耳邊小聲響起她溫暖的聲音,“彆怕,這些畜生隻吃腐肉,我們不去打擾便不會有事。”

好似在穿越地獄的邊緣,生命的脆弱和對死亡的絕望,比斷肢殘臂和腐爛屍體更可怕。

沉默地穿行出亂葬之地,沙伽牟韋開口道:“那些屍體死去有幾日,武器都不在了,看來最近大漠不太平,咱們得改道。”

善愛握著她的手心一片濡濕,放心不下,“阿祇,你還好吧,要不要歇息一會兒?”

辛薇胃中翻滾,壓抑了一下情緒,“我沒事。”

三人繼續前行,遠行的駝鈴時高時低,風中傳來善愛虛弱又空靈的誦經聲:

南無阿彌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二十一遍誠心唱誦往生咒。

消前世惡業,登極樂淨土。

大漠的暮色降至,風沙漫天,寂靜的一行人,走在蒼茫的山麓曠野,似有若無的吟唱聲最終隨風飄散。他們必須在落日前趕到魔鬼城的洞窟群憩息,因為繞行,直到月亮升至中天,他們才抵達一片斷牆殘壁的石頭城,所謂魔鬼城,隻是一處風蝕地貌,形狀怪異,腳下青草早□□涸的沙土礫石代替,四周一片荒蕪。

尋了個避風的地勢,沙迦決定生火過夜。

風聲四起,嗚嗚咽咽地穿梭在魔鬼城的孔洞之間,竟真的像鬼怪亂竄的動靜。

努爾不知從哪裡叼來一朵黃花,用頭蹭了蹭坐在角落的女孩,放在她的腳下,顯然白天的血腥一幕給辛薇留下了陰影。

努爾是個快樂又膽小的家夥,總不知疲倦地跑前跑後,有時會被逃竄的蜥蜴嚇得躲開,然後看它無害便張口吃掉,有時尋到野味會帶來與主人分享,它似乎記得隨辛薇亂跑在花海的快樂,女孩那時叼著一枝甜蜜的花朵,和努爾在草原上追逐。

纖細的手撿起那朵快要枯萎的花朵,努爾隨即蜷縮在少女身側,眨著烏溜溜的眼睛,看她瞧著小黃花發呆,見辛薇不理睬它,就用頭拱了拱她的手,伸著舌頭像是說:吃吧,好有力氣。

火苗隨風忽明忽暗,努爾搖著毛茸茸的尾巴發出嗚聲,沙迦牟韋叫上它,對善愛道:“我去撿柴。”

夫妻二人心意相通,善愛挪坐在辛薇身側,遠去的一人一狗身影漸漸消失在黑夜,風中依稀飄來歡快的狗叫。善愛眼神收回看著身邊的女孩,溫柔地講述起他們遇到努爾的故事。

“兩年前,沙迦牟韋和我去鄯善換購物品,大漠黑夜寒冷,所以我們趕在晨光中上路,那天正巧遇到被狼群圍攻的一窩獵犬,公獵犬已被狼群咬死,母獵犬護著狗崽們也奄奄一息,當沙迦牟韋舉著火把驅趕狼群時,太陽升起,我們最後隻救下一隻狗崽,它就是努爾,我們給了它‘光’的名字,因為有光,就有希望。”

善愛輕撫女孩的長發,“阿祇,我們也會護著你。”

風兒夾著沙,穿梭在避風的殘垣。辛薇見識過了殘忍,才恍然自己身處的已非和平時代。

“阿姊,如果我什麼都不是呢?”

阿祇猶豫著說出內心的恐懼,“我以為我很堅強,不過看過死亡才知道自己真的很怕,我想回家,哪怕失去親身接近夢想的機會,我也想回家,我怕迷失得找不到歸路,怕失去戰勝恐懼的勇氣,然後失去自我,不得往生。”

善愛默默解下酒囊,放在辛薇冰涼的手裡,這雙手平時都是很溫暖的,如今冰涼如水。

“這是沙迦牟韋釀的沙棘酒,暖暖身。”

辛薇接過喝了口酸甜的熱酒,喉嚨一辣,心中像燃燒一把火,然後身上一沉,善愛用毛絨絨的氈被將她裹得嚴嚴實實,開口道:“阿祇,你也是光。”

踏上歸途的善愛情緒起了變化,少了初見的哀傷,當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湖邊念經,也不見這樣的冷靜,一雙瘦弱的手緊緊握住辛薇。善愛很少提及她和沙伽牟韋在精絕的過往,而私奔後的十六年,多是苦難。

“死在精絕的土地上是我的心願,哪怕更靠近一分都是你帶來的勇氣,不論你是誰,我隻感激能遇上你。”最近善愛的語氣總透著不詳,陰影中的辛薇看向她,將身子靠向善愛的肩膀,感激地說:“阿姊,謝謝你。”

前塵往事,辛薇從未提起自己的來曆,在這樣靜寂的夜晚,她害怕閉上眼睛,那些慘烈的場景會在腦中清晰浮現,以從天而降的祥瑞神祇而活,為了彆人的期冀和自我的求知而活,未來有沒有可以回頭的路?

當夜深人靜,火堆旁深目髯須的沙迦牟韋,溫柔無聲地撫著妻子的發絲,半生漂泊,隻有彼此,這樣的愛是辛薇從未體會過的。

沙迦牟韋知道辛薇尚未入睡,往她的火堆中多加了幾根柴,忽然用流利的漢文道:“阿祇,真不記得以前的事嗎?”

沙迦牟韋質樸一向寡言,如果祖慕祇是支持善愛信念的光,那麼守護善愛則是支持他的信念。

辛薇孤獨地縮在一個牆角,看火堆那邊的夫妻,她並不懷疑這個對愛情忠貞的男人善惡,但也感到他似乎欲言又止的猶豫。於是,辛薇再次回避了這個話題。

“沙迦阿兄,你們離開精絕多久了?”

沙迦牟韋也不在意她的回避,“冰雪消融了十六次,我們再沒見過春天尼雅河畔成群的牛羊。”

“精絕是什麼樣子?”

沙迦牟韋的思緒慢慢飄到記憶的故鄉,“精絕有最美的日出,胡楊樹一片蔥綠,紅柳、毛條這時應該長了新芽,滾滾的尼雅河水滋潤兩岸,到處生長著綠油油的嫩草,牧民和孩子們追趕著牛羊,走在哪裡都有歡聲笑語。”

辛薇靜靜聽他說話,沙迦聲音低沉而傷感,“隻怕……再也聽不見了。”

風中有辛薇的承諾,“我答應過阿姊,一起回去。”

“回去又能怎樣?”

辛薇聽不懂他話的深意,卻能聽出那份無奈淒涼。

“回去就可以回歸熟悉的家鄉,見到日思夜想的家人,慰藉離彆的愁緒,不是嗎?”

沙迦語氣滄桑,“善愛是我家仆人的女兒,從小不知道親生父親是誰,十四歲那年她的阿媽將她嫁給我第六個哥哥。我是家裡最小的兒子,生我時母親難產死了,父親很愛母親便因此恨上了我,從小到大父親為我請了很多師傅,卻從未過親身教導,直到年長的哥哥們有的病死,有的遠走他鄉,家裡隻剩下六哥和我,父親也老了。

我的前半生忙著和父親對抗,到處闖禍,每次被打或者被關起來奄奄一息的時候,就會有湯藥和吃食,起初我以為父親終是愛我的,直到後來,我才知道父親根本沒有在乎過我,我沒有自生自滅,不是因為命大或父親的憐憫,始終都是有善愛暗中的照顧。整整十年,她總在我最危難的時候悄悄幫我,但當我發覺的時候,她已經是六哥的第五個妻子。”

“十年,你就從來沒發現過善愛的心意?”

沙迦苦笑,“父親有很多妻子和子女,在失去我母親時他才懂得自己的心,我不屑情愛,善愛照顧我多年我覺得理所當然,卻不知若沒有她,我早不知死了幾次。

一切都太晚了,自從她阿媽把她嫁給六哥,就再沒有人關心我的死活。我後悔過,看到六哥打得她遍體鱗傷,卻什麼也不能做。六哥染了重病沒多久撒手人寰,善愛無子被買賣,我想買下她,可是父親不允,我就做了這一生最重要的決定——帶她私奔。

父親將善愛的阿媽關起來做人質,逼我們回去,被綁回精絕後,巫師認為善愛是汙穢,會連累族人帶來不幸,與之親近必受反噬。”

“無稽之談,阿秭根本不是什麼汙穢。”

“我們是被流放出來,若找不到祥瑞,則終身不得回城,每年還要獻上用善愛的血抄寫的經文,才能減輕精絕的詛咒,這就是為何善愛的身體越來越差。”

“善愛阿秭的血?難道非要血不行嗎?”

沙迦露出痛苦的神色,“是否是人血巫師一看便知,我試過用自己的血代替善愛抄寫經文,但善愛不允,她說業障難逃,心誠則靈。”

沙迦牟韋永遠忘不了善愛所遭受的折磨,他們被趕出精絕時,善愛的阿媽還在被囚禁著,每年回程送經文他們更是連城門都進不去。這一次,不知道從天而降的“阿祇”,是否真的會給他們的命運帶來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