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忽高忽低的風聲,猶如沙漠上夜行的魔鬼。
篝火還在燃燒,隔壁的帳篷低低傳來起伏的鼾聲,在這種說不上靜寂的環境中讓人感到心安。辛薇身體很疲憊,卻一絲睡意也沒有,今天林教授今天的表現讓她覺得並不尋常,總感覺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一個黑影在她的帳篷上晃過,參與大漠科考前辛薇受過各種訓練,對付老溫和小白綽綽有餘,她掀開帳篷的門簾張望,一道身影朝古城方向而去,來不及叫醒眾人,她拎著手電筒,鑽出帳篷追上。營地距離古城不過百米距離,那人影轉身消失在入口的夜色中。可能太過緊張,辛薇沒有注意到天上流雲正散去,夜空中的群星像被揭開麵紗的棋盤,三顆最亮的星緩慢靠近。
夜幕下的追逐,黑影兜兜轉轉來到宮殿廢墟,辛薇不敢用強光,借著那人手上的光源立刻認出他的身份——向導克裡雅。
克裡雅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牧民,留著很短的頭發,漢語說得十分流利,對沙漠熟悉,機靈健壯,又了解些許曆史知識,才被聘來做考古隊的向導。隻見克裡雅圍著石柱轉了幾圈,對著幾個坑窪一通撬擊,見沒什麼收獲,徑直進了宮殿遺址,很可能剛才偷聽了隊員們對初勘的彙報,目的性很明顯。
“鬼城”裡沒有鬼,人的心裡卻住著鬼。
辛薇藏在殿門口的石柱後,觀察到他正隻見翻找每一個角落,撿到值錢的東西就塞進口袋。宮殿裡光線昏暗,辛薇攥著沒開光的手電筒,不遠處克裡雅的臉陰鬱莫測,像被惡鬼附了身,她不敢輕舉妄動,考慮是否該回去叫人。
思忖間,克裡雅用嘴咬著手電筒,打開一個陳舊的木箱,好像發現了些什麼,粗暴地丟出破舊的木牘卷書,然後拿出類似金器的杯盞,上千年的文獻本就保存不易,看著散落一地的木簡,辛薇再不能忍,握緊手電筒準備突襲。
天空中,夜幕開始呈現詭異的橘藍色。
克裡雅喜形於色,不小心抖掉了光源,手電筒滾下台階,光柱正好照出辛薇來不及隱藏的身形。
克裡雅被嚇了一跳,大喝:“誰?”
辛薇反應很快,躲在暗處佯裝喊人:“師兄,人在這!”
虛張聲勢隻是緩兵之計,打草驚蛇之下辛薇不想與克裡雅正麵衝突。果然,克裡雅倉皇逃竄,辛薇打開手電筒朝營地方向照射幾下暗號,然後就追了出去。他們一前一後,很快來到地勢開闊的遺址中心,這裡正是古塘遺址。
克裡雅停住腳步,回頭看到辛薇眼神一黯。
“克裡雅,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辛薇假裝看不到他口袋露出的東西。
“太晚了,辛同學也沒睡。”他口音濃重,逐漸靠近。
陰影裡看不出克裡雅的表情,當他站立在露天的星光下,才映照出嘴角詭異的笑容。
突然,他大步上前,閃身到辛薇身後,猛地推了女孩後背一把。辛薇早有防備,但還是失去了平衡,拉住克裡雅衣袖,兩人同時滾落沙丘。額頭不小心撞到石壁,一絲血跡抹在青石的凹凸之上,血跡像是激活了那些奇怪符號,鎦金字好像有了生命。
夜空天象大勝,耀眼的星光折射在石壁上,字跡華光流溢,沙海異動。
女孩忍著額間疼痛,隻顧得看天空驚呼:“熒禍守心。”
克裡雅反射性遮住眼,不料腳下流沙翻滾起來,掙紮驚恐的男人猶如祭品,正在被無情吞噬,辛薇也深陷其中,仰躺在流沙上不敢亂動。一丈開外,克裡雅從驚恐掙紮到被生生吞噬,隻在瞬息,人消失地無影無蹤。
辛薇仍漂浮在沙海,靜靜仰麵無奈望著夜空,三星連珠,傳說中的至凶之兆。
流沙愈發狂暴起來,巨大的能量攪動著起時空的漩渦。如同一尾孤舟,辛薇生生被拉扯向沙海深處。她至始至終沒有看到,石壁上沾染她鮮血的鎦金古文字符,像打開了時空的洪流,召喚著命定之人,深陷流沙的女孩與死神做著最後的抗爭,眼看沙子一點點淹沒她的胸口、脖子,漸漸地無法呼吸,辛薇在閉上眼睛的瞬間,終於看到了一閃而逝的耀眼金光。
一條生命被吞噬,沙海恢複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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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大概就是無儘的混沌吧。
她不知道飄蕩了多久,好像在夢裡人的身體沒了束縛,可以上天入地,一會兒追逐光亮,一會兒沉淪黑暗,靈魂似乎都要飄離而去;好像還能看見逝去的父母在微笑,並沒有痛苦,無知無覺和毫無時間概念的隨波逐流,一直這樣下去,可能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忽然間身體傳來痛疼,手指濕濕癢癢的,辛薇忍不住舒了口氣,似乎能呼吸了。
她不是死了嗎?怎麼還有知覺?
使勁睜開眼睛,辛薇又看到朦朧天色,淺淺的殘月掛在藍青色的天幕,淡淡的晨光中薄霧籠著雪山森林,襯得山色幽靜如畫。她半個身子浸泡在水裡,眼前有個異族女人眨著濃密的睫毛,嘴型開合,好像在關切喚她,身邊還有一隻狗。
女人高鼻深目,頭發微卷,身材纖瘦,歲月雖然在她臉上刻下風霜,但慈眉善目,感覺讓人很親近。那隻黃白色卷毛的獵犬,時不時舔辛薇的手指,原來手指感覺的是這個小家夥。
“你醒了?”這一次她說的是漢文。
辛薇動了動身子,渾身浸濕頭發淩亂,頭重腳輕地強撐起身體,“你,是誰?這是哪?”
“這裡是,祖慕海(注:綠寶石一樣的湖)。”
“我的名字……善愛。”
異族女子的漢文口音濃重,努力地表達自己的善意,她撫著身邊的狗狗,又對辛薇解釋道:“這是努爾,它找到了你,在水邊。”
名叫努爾的獵犬,伸著舌頭盯著她,看呆愣的辛薇沒什麼表示,有點委屈看旁邊的主人善愛,主人輕笑,抓抓它頸間的白毛,努爾瞬間心花怒放搖起毛茸茸的尾巴。
辛薇按住頭痛欲裂的額頭,海藻般的發絲纏繞濕噠噠地粘在臉頰和胸前,眉間的傷口隱隱作痛,“我我沒死?咳咳……”
呼吸不穩連番咳嗽,記憶排山倒海般的襲來,尼雅古城,考古隊,熒惑星,克裡雅,流沙……
遠處又跑來一個異族男人,粗眉蓄須健壯高大,邊跑邊對她們喊著異族的語言,看起來很是緊急,立刻善愛也慌亂起來,兩人一起將暈眩的辛薇拖出湖水,帶著努爾迅速躲到不遠處的灌木叢。
在暮色暗影的掩藏下,善愛緊緊掩住辛薇的嘴巴,一動不動地盯著外麵,努爾的眼光亦是充滿警惕,豎著耳朵如臨大敵。辛薇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過了沒多久傳來馬蹄聲,由遠及近,幾騎人馬在森林與水域之間飛踏,濺起無數混著泥土的水花。
來人黑衣蒙麵,身穿窄袖勁裝,腰帶彎刀,騎術矯健,為首之人騎著通身黝黑的戰馬,墨發飛揚,冷冽讓人不寒而栗。努爾夾緊尾巴,止不住地顫抖,不敢發出嚎叫。微小的動靜激起狼一樣的男人警覺,他目光犀利,如飛箭射向他們藏身的方向,陌生的語言傳來帶著一絲狠戾。
早春薄寒侵人肌骨,辛薇渾身濕透冰水滴落,身體和努爾一樣無法控製地發抖。
善愛心想不好,無奈她暗暗給努爾打了個手勢。顯然不太情願,忠心的努爾烏溜溜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了主人一眼,平時沙迦牟韋就訓練努爾躲避獵人的獵殺,可是主人的箭頭不帶殺氣啊……央求無望的努爾,一轉眼嗚咽著飛馳出木叢,不要命地繞著彎朝著森林深處跑去。對於這個突然出現的獵物,一張弓弩緩緩張開拉弦,在即將射殺的一瞬,被人攔下。為首之人臉上帶著半張銅鬼臉的麵具,下頜線側臉清晰銳利,墨發肆意散在身後,眼神猛然朝湖邊木叢投來,好似一道利箭,在黑暗裡尋找獵物,令人心驚膽寒。而後,鬼臉麵具微一揮手,眾人拉緊韁繩,策馬消逝在祖慕海的晨光中。
當再聽不見馬蹄聲,善愛才鬆口氣,渾身冷汗地放開捂著辛薇的手。身後的男人安撫她的肩膀,兩人對辛薇一笑,指指那些人消失的方向。
“匈奴人。”
高大的男人眼神肅重,漢文說得明顯比善愛更好,“他們,殺人。”
眼前的一切,如果她沒有在做夢,那麼就是……她穿越了。在辛薇呆滯的時候,善愛略帶羞澀地介紹,“這是我的愛人,沙迦牟韋。”
“你好……我,是辛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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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水翻滾的河水,充沛地灌溉著翠綠的兩岸生命,鬱鬱蔥蔥的森林裡有獸鳴鳥叫,沙迦牟韋進入了森林,聽說森林裡有吃魂魄的妖怪,雖然努爾熟悉四周能夠自己回來,但善愛顯然還是不放心,讓男人尋了出去。
男人離開後,善愛看著濕漉漉的衣褲的辛薇,趕忙脫下雪狼毛皮做的小襖給她。她裹著溫暖的衣衫,牙齒打著冷顫道謝,“多謝阿姊。”
女子微微一笑,眼角有溫柔的魚尾紋,做著手勢指向不遠的山間,“我家,就在前麵。”
辛薇點頭,心中有太多疑問,然而現在她實在虛弱,隻好暫時順從地隨女人去往她的家。
山間的翠綠之間,有一間繁花小院,與這天地自然相融,溫馨而不顯眼。
善愛取出一套煙青色的異族衣裙給辛薇,待女孩換好從內室走出,異域的妝扮與柔和的眉眼相得益彰,纖腰窈窕,流光黑瞳迎著初生的朝陽熠熠生輝,泛著潮熱的臉龐像天山腳下三月含苞待放的杏花,清麗瀲灩。
善愛帶著藥罐進屋,便看到這樣一個女子。
片刻愣神,她才放下熱騰騰的藥罐,倒出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汁,夾帶手勢配合她的漢文,道:“你,著了涼,這是黨參湯,趁熱喝。”
辛薇披著頭發從胡床邊走來,頭些許恍惚,腦子裡有很多疑問卻十分謹慎,在善愛善意的凝視下接過藥碗,淺淺一笑,“多謝阿姊。”
藥汁湊近唇邊,輕輕晃動藥汁,辛薇並沒急著入口。
善愛敏感和善,看出了女孩的防範之心,伸手又倒出一碗,“我,身體不好,也常喝這個。”
簡樸的擺設,沒有任何現代化設備的木屋裡,辛薇看眼前的女人默默喝光藥汁,片刻尷尬也一飲而儘,竟覺得回味略甘,細細品嘗,還有淡淡的枸杞清香。
辛薇還回碗,這次感謝地更顯真誠。
“請問……阿姊可知道,這離精絕的營地多遠?”
聽到精絕善愛眼神一變,辛薇故意沒有提到“考古隊”的信息,她心中有個大膽的猜想,眼前女人看她的眼神有些迷茫,湧上焦躁,夾雜著辛薇聽不懂的語言,竟做出了虔誠的禱告。辛薇靜靜站在一旁,暗中觀察,待善愛祈禱之後,起身握住她的手,撥開她額頭濕發,額間露出已凝血的傷痕,那是她滾下沙丘時撞在石壁上留下的印記。
“阿秭?”辛薇本能躲閃,手卻被人緊緊握著。
善愛盯著她的額頭,逆光中女孩的眉間朱砂瑰麗,紋路像傳說中綻放的優曇婆羅花蕊,又像精絕文的圖騰,善愛瞪大眼睛雙手合十,雙膝跪地。辛薇看著他們激動的神情,說著聽不懂的異國語言,彼時她還不知自己的命運因此產生了多大的變化。
善愛用精絕語說:“……祖慕祇(qi)?”
辛薇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愣怔著。
救命恩人朝自己膜拜,轉身又跪拜遠方的湖水碧空,再次向辛薇屈膝,驚醒過來慌忙扶住她,“阿姊,這是做什麼?”
依然是精絕語……
“春日太陽升起時,
豐盈尼雅之水,
天神派下他的女兒,
降生祖慕海。”
印刻在腦海中的預言,眼裡滿是期冀和執著,善愛的漢文生澀,夾雜著精絕話,老巫師紇那說過,轉世在碧海中的少女,額賜佛緣,就是拯救精絕的祖慕神祇。善愛眼神浮上哀傷,滄桑的眼中淚水溢出,她沉浸在悲喜交加的幻想,仿佛看到家鄉的太陽、湖水,養育她的青蔥草原,牛羊遍地的古堡城邦。
善愛越發激動:“天神保佑,十六年了,善愛終於找到祖慕祇。”
沙迦牟韋一人一狗走來,看到狀似瘋癲的女人急奔向小院,看她哭著笑著,終於用夾雜著漢文的方言,對她們說:“我們找到了……沙迦,我們能回精絕了。”
沙迦牟韋低聲安慰可憐的女子,一旁辛薇腦子裡隻有反複兩個字“精絕”!
雖不能完全聽懂他們的對話,但對精絕這個名字辛薇是熟悉的。傳說中的精絕國,消失在一千五百年前,辛薇從來沒想到,那個富饒而神秘的西域小國出現在她的生命裡,以近在咫尺的方式。
沙伽牟韋扶著善愛起身,歎了口氣,眼神複雜地看向辛薇,換成流利的漢文,試圖解釋:“善愛病了,請辛娘子不要介懷。”
辛薇搖頭表示不介意:“沙伽阿兄,你們是精絕人?”
沙迦牟韋蓄須黝黑的臉龐雙眉皺起,片刻後點了點頭,辛薇一時不知是驚喜多,還是驚嚇多。
“這離官道很遠,你是怎麼落入湖水中?”
看著男人眼中的質詢,辛薇也想知道,額頭的疼痛提醒她眼前不是夢,她是真的來到了一個平行世界。
“以前的事……我記不清了。”
善愛聽得懂漢文,她有自己的執著,“她是天神的女兒,沙迦,她是我們的救贖。”
善愛語無倫次,沙迦牟韋溫柔地安慰愛人,沉默片刻才對辛薇據實已告:“我和善愛是被詛咒的人,不能踏足精絕。”他沒有說,紇那的預言是關乎精絕國運的秘辛,隻有王室和巫師才知道祖慕祇的存在,如果不是善愛和沙迦牟韋的禁忌之戀,以及沙迦牟韋的真實身份,他們也不會知道這個秘密。
當然,辛薇不知道這一切。
所謂的詛咒,總歸執迷於救贖。從古至今,有多少奉天承運的帝王下罪己詔,祈求上天對衰敗禍事的寬宥,然而,讓一對私奔男女背負亡國罵名,精絕國的神操作,她是聞所未聞。
她試圖安慰這對流亡的情侶,說:“天災莫過人禍,比如水流枯竭,或許是沙漠地下暗河變遷所致,綠洲消失或許是過度放牧造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所謂詛咒,都是無稽之談。”
善愛似有喘症,虛弱地聽辛薇說話,不知她領會多少漢文,但驚異地看著眼前奇異的女子,眼神猶如初生朝陽般,越發蘊含希望,用精絕語回複辛薇。
沙迦眼神複雜地翻譯了善愛的話:“我們遊曆且末、龜茲、焉耆、若羌、鄯善,直到來到這裡綠寶石般的湖水,水中有五彩魚的祖慕海,會轉生給精絕帶來幸運的神女。”
辛薇無奈地看著善愛:“阿秭,我很感激你的救命之恩,但我隻是一個普通人。”
沙迦牟韋沒有糾結這個話題,“辛娘子,有什麼打算?”辛薇被他問住了,她當然沒想到自己會穿越,接下來的劇情,她真的不知道啊。
“我想,找找回去的路。”
沙迦回應善愛緊握他的雙手,給她放心的眼神,才主動開口問辛薇,“過些日子我們東行回精絕,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一同上路。”
辛薇眼前的男女努力釋放著善意,尤其善愛的眼神,簡直已經將她當神祇來崇拜,沙迦和善愛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辛薇舉目無親,同行或許是個好主意。
見她點頭,善愛眼中立刻充滿喜悅,雙手合十祈禱:“神祇賜福,佑我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