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雅再現(1 / 1)

大漠祇 趙小飛 4586 字 4個月前

關山漫道,大漠駝鈴。

戈壁上紅日烈烈當空,考古隊的年輕隊員們起初還被巍峨的雪山和廣袤的原始森林深深震撼,在這幾天行走在日光晃目、地氣蒸騰的黃沙後,歡欣雀躍的心情隨著駝鈴叮叮當當的反複,日漸衰落,一個個如枯萎的植物般沉默著。

“師兄,在駱駝上顛了快三天,這周圍的景色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身材略顯肥胖的年輕人將一條毯子套在頭上,露出一雙眯縫的眼睛和破皮的嘴唇,喊出來的話語有些不耐,乾燥的荒漠旅程消磨了這行人初來時的熱情。

旁邊瘦高個的男生一頭濃密寸頭,推了推鼻梁上的厚鏡框,鼓勵他說:“小白,打起精神,要不咱們聊點啥,比如你覺得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被叫做小白的男生聽了更泄氣,說:“老溫,自從跟你一個寢室後,聊天的內容都是社死級彆的無聊。”小白乾脆用毯子包住整個頭,拒絕溝通。

老溫並不生氣,轉頭對他們的領隊問:“趙竭小師兄,你說呢?”

走在前麵駱駝上的青年回頭,他五官深邃背脊挺直,雖被大家稱為“師兄”,其實年齡反而比他們小上一歲,剛剛二十歲卻研究生即將畢業。趙竭頂著一張帥氣的臉,開口卻是老學究的沉穩,他認真思索了一秒,回答:“這個問題要看從哪個方向展開了。”

老溫加快了駱駝的步伐,興奮地追趕到少年身邊,神秘兮兮地說:“小師兄,講實話,你是不是林教授無血緣關係的親兒子?”

他們都是林教授的學生,雖然不同屆,卻都是通過專業課考試、體能選拔的佼佼者,接受包括戶外生存和體能訓練後,最終參與到這個項目。林教授與向導走在最前麵,正在探究著什麼,青年放緩駱駝的步伐側過身,目光看向走在最後的唯一女生,開口道:“辛薇師妹,你說呢?”

一雙黑眸抬眼晶瑩剔透,璀璨的笑眸中有流光溢彩,裹著嚴實的麵紗下想見笑容親切,拉下遮掩口鼻的紗巾,露出小巧的下巴。女孩笑顏清淺,說:“作為考古專業的學生,雞與雞蛋無非是物種進化循環中的兩個不同元素,少了其中任何一個這個循環都無法繼續存在,所以不存在孰先孰後的問題。”

小白也靠了過來,頭從毯子裡探出來,笑嗬嗬地說:“薇薇,可接受反駁?”

辛薇點頭:“必須接受。”

女孩嘴角一彎,她很喜歡小隊裡的氛圍,大家相處不拘一格,即便自己是最年輕的而且是唯一的女生,也沒有故意相輕的習慣。老溫平日最寵小師妹,不會故意刁難她,小白怒其不爭地將話題丟給領隊趙竭,“師兄,加油。”

趙竭含笑不語,幾個人的討論讓旅途沒有那麼困乏,他很願意配合大家的興致,於是說:“宇宙的起源,哲學的困惑,討論這些前世上必須先有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卵,或者一個能孵出雞的蛋,但事實上並沒有。”

“等等,彆說題目假設不成立,形而上學的層麵也行啊。”老溫嗓門大,趕緊看了眼林教授,年輕人之間的相處輕鬆活躍,林教授對思想火花的碰撞也樂見其成。

小白無奈搖頭,道:“師兄,說好的反駁呢?”

小白擋風沙的造型有些滑稽,乾脆扯下卡在鼻子上的毯子,露出了胖嘟嘟的圓臉,極是認真。趙竭見他這樣,隻好也認真起來,繼續說:“猶太教及基督教的神話中提到,上帝創造了鳥類,並讓它們繁衍後代,但沒有提到創造蛋……”

忽地,辛薇撲哧笑出聲。

老溫覺得趙竭好敷衍,還在等他下文,然後……也悟了。

隻有小白,還在等他反駁小師妹的長篇大論,然而,他鬱悶了:“沒了?”

趙竭點頭:“嗯。”

小白滿頭線:“小師兄,你故意的。”

趙竭無奈:“我已回答了你的問題。”

對,就是沒有蛋。那麼,雞贏了。

老溫不管小白的心理陰影,他習慣性推推眼鏡,似乎在理論上心有不甘,宗教角度也是他們考古生研究的內容,還跟他的研究方向有關,接著話題說:“最近,我剛看了一篇關於鳥類OC蛋白演變的文章……”

小白眼看聊天要朝社死方向發展,忙對老溫翻了個白眼,放棄掙紮,眼看他從生物學衍生到莫比烏斯環,辛薇輔修數學專業,對自然科學裡的無限拓撲結構產生了濃厚興趣,幾個年輕人海闊天空地探討著,隻有對古建築感興趣的小白,默默將頭縮回毯子裡,裝不存在。

前麵不知林教授和牧民克裡雅什麼時候停下了聊天,對他們會心一笑,年輕人活力無限,一行人的身影被斜日投在沙丘上,歡笑嘻鬨,駝鈴陣陣。

到了日暮時分,氣溫驟降,低得讓人簌簌發抖。

在牧民克裡雅的向導下,一行人跋涉三天三夜終於靠近了新遺址坐標。林教授遠眺了遠處的石礫土丘,有幾根不起眼的斷木出現在天邊的廢墟上。

“快看,那是尼雅遺址?”老溫驚呼。

二十世紀初,尼雅文明源自精絕古國,她的出現打開了整個西域未知世界認知的大門,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三次探險古西域的遺跡,也打開了掠奪破壞新疆古代文明的慘痛曆史。隨著大部分珍貴藏品遠渡重洋,導致原始文獻匱乏,林教授是國內僅存的吐火羅文和佉盧文的翻譯專家。

神清氣爽的女孩頭裹素色紗巾,駕著駱駝步履堅定,額間幾縷碎發隨風飛揚,明眸微彎遠眺,猶如珍珠般含蓄炫目,駕著駱駝小跑起來。幾人也趕著駱駝,老溫用手推推鏡片,差點掉下來,小白始終落在最後。

趙竭鼓勵男生們:“師弟們加油,咱考古男生不要麵子的麼?”

考古其實遠比人們想象中的辛苦,除了紮實專業的知識外,還要有過硬的身體與心理素質,對這個橫空出世的新生小師妹,男生們是服氣的,她不僅專業成績優異,在古文字上的天賦得到了林教授的認可,更是體能超強,身手敏捷。學校裡愛慕她的男生不在少數,難得辛薇在對待追求者的態度上一視同仁,拒絕得如秋風掃落葉,絕不拖泥帶水。

小白也喊了一聲“駕”,嘴上很誠實:“在師妹麵前,我等不需要麵子。”

老溫還能說啥呢,反正總有這個家夥拉低下線。

日暮時分,考古隊終於抵達了新出現的遺址地域。

眼前情景蔚為壯觀,肉眼可見的城牆、街道、房屋、佛塔形態依然保存完好,磅礴的氣勢可以與著名的古羅馬龐貝古城媲美,雕梁畫柱、佛龕壁畫,無一不精致。重現世人眼前的古城綿延數裡,大部分仍被黃沙覆蓋,但暴露在外的一切已然震撼眾人。

看著眼神中儘是興奮之情的幾人,林教授強按耐住內心的激動,“同學們,在其他聯合考古隊到達之前,切不可破壞任何原有模樣,一會兒大家先做紮營,抓緊時間拍些影像資料。”

曆史上西域是個動蕩變幻莫測的土地,所謂三十六國之說並不詳實,從張騫出使西域正式建立東西方絲綢之路後兩千年,很多國家之間相互往來,或吞並,或強大,或消失,或終將消失在曆史的塵埃裡。不可否認的是,無數民族部落在這場興衰中,不可磨滅地留下了自己的痕跡,最終孕育出西域文明這顆璀璨明珠。對於科研人員來說,任何能幫助他們了解那個神秘文明的發現往往比金銀珠寶更有意義。

熱愛古建築的小白,兩眼放光,“太了不起了,林教授,您快看,這白楊木的支柱加工,這卯榫裝配的精準,還有這雕刻,白灰泥的牆壁,紅柳枝的斜紋席……誰能想象,數千年前的工藝能保留地如此完好。”

林教授指著雙托架楣梁之下的飛簷雕飾,“這四瓣四萼花圖案在印度犍陀羅雕塑中很常見,雖並不完整,但技藝可見一斑,古人的智慧我們難以窺其門徑。”

“林教授,我去看看附近有沒有水源。”操著生硬的漢文口音,克裡雅牽著駱駝喊。

克裡雅是一位不錯的向導,在林教授幾人勘測地形的同時,他安置好了營帳。一路上,這個年輕的維族漢子耳濡目染,對考古工作表達出了濃厚的興趣。

夜幕降臨,林教授獨自坐在火堆旁,抬頭望天,夜空積雲月光星子忽隱忽現,滿天斑駁飛雲,林教授莫名有點不安。辛薇陪在他身旁,“林教授,您沒事吧?”

林教授合皺著眉頭,“魚鱗天,不雨也風顛。”

小白眼神裡閃著好奇的光,“教授,聽說當年出土尼雅貴族墓葬最珍貴的陪葬文物時您也在場,給我們講講唄!”

林教授摘下厚重的眼鏡,看著圍坐在身邊的學生們,緩緩道:“你是說那件‘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的蜀錦護膊?”

小白點頭如啄米小雞,林教授賣了個關子,“這個問題,不如問問辛薇。”

出發前,辛薇特意去當地博物館看過這件珍寶,見大家看過來便解釋說:“那是一件色彩豔麗的織錦護膊,出土於一處古精絕無名男女雙人合葬墓中,因織錦上清晰可辨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轟動一時,然而這句話出自《史記·天官書》,其實是一句占辭,五星對應的是歲星、熒惑、鎮星、太白和辰星,如果同時出現在東方天空中,則有利中原天下。”

林教授讚許地點頭,“不錯,很嚴謹。”

林教授繼續道:“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雖在現代意義上有著有趣的契合,然而咱們考古人可不能盲目迎合猜測,要對曆史抱著敬畏的考證,才是我們的專業操守。”

老溫對文獻的旁門解讀有異樣的熱情,於是提了一句:“古人的觀星相術自是為了趨吉避凶,剛提到五星,古書中記載的“熒惑守心”天象是不是就在這幾天?”

辛薇仰頭望向流雲星空,“熒惑被記載為勃亂、殘賊、疾、喪、饑、兵等不祥之兆,回到古代,不是帝王崩逝,便是天下大亂的至凶之相。”

小白說:“小師妹不會也相信這些怪力亂神吧?”

對於他們這些考古隊人員來說,說不信神鬼,卻也抱有一顆敬畏信仰之心,他們工作的意義正是探索未知的真相。老溫這時故作神秘,“我今天也有個有趣的發現,其實這是一座……鬼城。”

“你見鬼了?”小白瞪大眼睛。

“去去,難道鬼城就是要見鬼嗎?”老溫白了他一眼,清清嗓子,“如果說這是一座被遺忘了千年的城池,可是民宅物品齊全,陶罐的作坊碼放著器皿,牲畜棚裡的牛羊屍骸也在,但唯獨沒有……人的痕跡。如果是遭遇戰火,肯定會有橫死散落的屍骨,如果是遷移,沒道理不帶走牲畜財物,如果既不是天災又不是人禍,那精絕國的消失之謎可就匪夷所思了。”

小白湊過來,神秘兮兮地猜測,“你們說,有沒有可能,他們是被外星人綁架了?”

老溫瞪了他一眼,這個小白除了對古建築小有所成,其他方麵簡直就是考古係的恥辱,“彆打岔,我還沒說完呢……在十號遺址發現了唯一的殘骸,是一隻被綁在柱子上的狗,骨頭完好,說不定是被活活餓死的。”

“說不定,如今那隻狗轉世成人,稀裡糊塗地吃得白胖白胖,然後被前世的靈魂召喚回來還願,聊著外星人綁架人類的故事……”

小白聽出老溫在諷刺他,一腳踢來。

趙竭初步清理了現場,劃分出幾個區域,“我在城中宮殿群發現一個類似古塘遺址,塘壁上有很多奇怪的紋路和古祭文,像鎦是了金的佉盧文,師妹,你一定感興趣。”

辛薇眼眸明亮,正要多問些細節,林教授看天色已晚,合上筆記本。

“古精絕國據說因貧水乾涸而消逝在沙漠之中,祭文可能有特殊意義,這座古城到處透著蹊蹺,大家在沙漠中行動小心流沙,早些休息吧。”

幾人起身回到帳篷,誰也沒留意不遠處一閃而逝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