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服(1 / 1)

薛記香水行。

湯池內的水已被排乾,但熱氣未退,空氣中還氤氳著若有似無的水汽。

偌大的浴堂中,隻有刷子刷過湯池石壁的聲音格外清晰,在空曠的房間內反複回蕩。

薛記香水行是陳氿的義父薛重的產業,在湯池內奮力洗刷的人正是陳氿。

昔年遇到薛重時,薛重雙腿被廢,可在陳氿心裡,薛重始終高大如山,是他最敬重的人。

如今陳氿被逼至束手無策,唯一想去、能去的地方隻有薛重的香水行。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突然出現,輪椅載著一人由遠及近,來到湯池邊。

輪椅上的男子已至中年,麵部輪廓方正,冷峻如寒石,雖不良於行,但端坐的上半身背脊挺拔,依稀可以看出他過往是何等的身手矯健。

男子開口時聲音沒有起伏,話語也仿佛沒有溫度,簡潔得不能更簡潔,“上來。”

陳氿提著刷子一躍而起,跳回石頭鋪就的地麵,“義父。”

薛重眼風掃過被刷得光滑發亮的石壁,一陣見血地道:“你不開心。”

“丁叔被打斷手臂,穠翠閣被砸,老邱在縣衙等待被判刑,所有糟糕的事在一日內同時發生,而罪魁禍首,是孟淮。他沒有打我、罵我、囚禁我、陷害我,卻將一切施加給了我身邊的人,用這種方式折磨我、逼迫我。”

陳氿將刷子狠狠擲進銅盆,銅盆內的水飛濺而出,淋在陳氿麵頰,與淚水混在一處。

“最可惡的是我,我以為我可以當他不存在,以為我可以護得住身邊的所有人,可以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可是我不能,在他的權勢地位麵前,我也隻是他眼中的螻蟻!我連累了所有人,可是除了愧疚,我什麼都做不了!”

陳氿頹然跪倒,雙手青筋暴起,緊握成拳,猛地擊向地麵。

一擊之後,陳氿仿若沒有痛覺,再次抬手。

拳頭如雨點接二連三地落下,手指關節處鮮血湧出,染紅了拳頭,又不斷流淌到地麵。

薛重伸出手按在陳氿肩頭,動作看似隨意,力道卻重如千鈞,“停下。”

陳氿停下砸拳的動作,抬頭看向薛重,眼眶又無法抑製地泛酸。

情緒就像被崩斷的弦,再也壓抑不住,憤怒、崩潰、絕望齊齊湧上,化作了一聲深長痛苦的呐喊。

“啊——”

許久之後,聲音止息,唯留無力感始終揮之不去。

困局仍在,可他已然無計可施。

薛重靜靜看著陳氿發泄,在陳氿劇烈起伏的情緒麵前,依舊維持著冷靜的神情和音調,“我可以闖進萬年縣衙,救出邱常發。殺了孟淮,有些難辦,但也能做。”

陳氿直起腰與薛重對視,“義父,我知您可以,但我也知道,您沒有將自身的性命安危考慮在內。您願意為了我涉險,但我不願眼睜睜地看您送命。當初我有幸與您相識,您教會我本領,認我為義子,我承諾過您,會照顧您的餘生。”

“還有一個辦法。忍下暫時的屈辱,做回孟淮的兒子,順從他、麻痹他,蟄伏等待一擊斃命的時機。你做得到。”

陳氿眼中閃過嫌惡,眉頭蹙起,“之前孟淮派人找我,我考慮過要不要如此行事,當時我尚且猶豫,如今更是覺得無比惡心。”

薛重冷硬慣了,平靜客觀地向陳氿陳述,“你隻有三個選擇。一,你不必再管,讓我替你解決。二,暫且向孟淮屈服。三,拋下華都的所有人和事,離開此地。”

陳氿垂下眼瞼,睫毛輕顫,不自覺地咬緊牙關,雙拳再次緊握。

片刻後,陳氿拱手於地,重重叩頭,“義父提醒得是,我應當認清楚對我最重要的是什麼。我已彆無選擇,不該再計較什麼屈辱惡心,我受得住。”

眼前伸手不見五指,紀莘的意識仿若漂浮於混沌,遊遊蕩蕩,恍恍惚惚。

有細微的像貓爪撓門的聲音傳進耳朵,紀莘隻當那是轉瞬就會消失的幻覺,沒想到聲音竟持續了許久。

紀莘終於意識到,那聲音好像來自窗戶的位置,好像是真實的。

額頭滾燙,全身酸軟,縱然那聲音古怪可疑,但紀莘連坐起的力氣都沒有,更無力摸去窗邊查看。

直到隨著“嘎吱”一聲,一絲月光傾瀉進房間,紀莘咬牙強撐著坐起,爬向窗邊。

窗外有人小聲地喚她:“珍珍,珍珍?”

是梁霈。

紀莘抬手扒住窗台,手臂用力拉扯著身軀站起,靠近封死窗戶的木板被撬出的小洞,“六娘?”

窗外的梁霈終於等到回應,聲音雖刻意壓低,卻難掩激動,“對,是我!”

一個小油紙包被放上窗台,順著小洞勉強地被推進房間,梁霈道:“珍珍,這是點心。還有兩包,你收好。”說著梁霈又塞了兩個小油紙包進來。

紀莘抱緊三包點心,麵頰湊近小洞,“多謝。”

光線暗下,是窗外的梁霈也湊近了小洞,“不必謝我,我能力微薄,太過無用,無法救你,你謝我,我真是受不起。珍珍,你在府外一定有可信的友人,他們當中有人能救你嗎?明日我有出府的機會,我可以去找他們,通知他們救你。”

可信的友人嗎?

紀莘有信任的友人,但她不知他眼下境況如何。

梁霈沒聽到紀莘回應,又喚了一聲,“珍珍,你還在嗎?”

“我在。昭行坊東門附近有一戶姓丁的人家,門前有一棵大梨樹,門上貼著神茶、鬱壘兩位門神。你去這家,和他們講我的處境,請他們告訴一個叫陳氿的人。”

“好。‘陳氿’會來救你嗎?”

紀莘聲音輕緩,但透著肯定,“他會。”

輕陰籠罩的天氣下,空氣中都仿佛彌漫著沉悶和壓抑,陳氿站在萬年縣衙門口,仰望著門框上方金字黑底的牌匾。

上一次來這裡,他極力鬨出動靜,可是被所有人無視,而這一次,他隻想站在門口等人,縣令卻恨不得親手把他抬進縣衙。

多諷刺。

衣衫齊整的邱常發在縣丞的攙扶下,步伐緩慢地走出縣衙大門,朝等待他的陳氿呲牙笑了笑。

陳氿快步走向邱常發,扶住他的手臂,對縣丞道:“有勞。”

縣丞笑得滿臉討好,“豈敢豈敢。二位還請稍待,縣衙已備好馬車,可送二位一程。”

“不必。”陳氿平靜回應。

“邱郎君眼下經不得折騰,馬車……”

縣丞還想勸說,陳氿心中厭煩,眸色轉寒,冷冷地瞟向縣丞,縣丞被嚇得立刻噤了聲。

待縣丞作揖離開,邱常發推開攙扶他的陳氿,“我沒事,不用人扶。也不知道這縣衙裡的人是發了什麼瘋,今日突然變得畢恭畢敬的。放我出來之前,特意給我備了一身乾淨衣袍,縣丞還非要送我出來,我說不用,可他直接把我架上了,我身上到處都疼,懶得和他拉拉扯扯沒完沒了的,索性由著他了。他方才還說什麼備馬車,我的天爺啊,他們是不是吃錯藥了?”

陳氿上下掃視邱常發,可邱常發換了衣服,陳氿看不出邱常發何處受了傷,“他們對你動刑了?”

邱常發拍拍陳氿,示意陳氿往街上走,“哪有人進了衙門能毫發無傷,我身體好,一點小傷而已,完全沒事。陳氿,你用了什麼手段,他們怎麼如此服服帖帖?看他們那嘴臉,我簡直懷疑你是不是已經回了宣國公府。”

陳氿步伐停滯了一瞬,又立刻恢複如常,可即使陳氿努力裝作無事,陳氿的沉默還是讓邱常發察覺到了不對。

邱常發猛地停下腳步,“不是吧,你真回宣國公府了?為了我的事?”陳氿不語,邱常發不由得眉頭皺緊,“我的事隻是一樁誤會,縱然挨了些打,但總能解釋清楚的,何至於令你向宣國公屈服?”

陳氿嘴角溢出一絲苦笑,“老邱,為何宋培恩退回的禮物會變成禁書,為何縣衙會當場抓住帶著禁書的你,為何縣衙遲遲不審你的案子,卻對你用刑?你的事不是誤會,是孟淮處心積慮設下的陷阱。”

邱常發一點就透,迅速從陳氿的話中感受到了他的不得已,於是努力用輕鬆的語調安慰道:“行,如今這樣也挺好。你想哈,孟淮的後宅裡定然有許多姬妾,他沒想著再生十個八個兒子,反倒是一心想把你找回去,可見他對你有感情,我看他這人還行。所以你也不必不開心,既然他對你有感情,未來不管你是想和他重修關係,還是想報複他,都好辦。”

“丁叔被幾個潑皮打了,穠翠閣被人砸了,閣裡的許多人受了傷。這些都是孟淮乾的,都發生在你被抓的那日。”

邱常發驚訝地張大嘴巴,片刻後才合上,“窈娘有沒有事?”

“她受傷不多,但穠翠閣眼下做不了生意,你又被關在縣衙,她少不得要憂心。”

邱常發心頭的火氣迅速燃起,以手指天,仰頭破口大罵,“我去他個烏龜兒子王八蛋的,有權有勢了不起啊!”

陳氿啼笑皆非,“你方才不是說孟淮這人還行,怎麼轉頭就罵上了?”

邱常發長歎一口氣,心酸又心疼地拍拍陳氿肩膀,“你這幾日一定很是煎熬,沒事,至少現在風波暫時過去了,往後的事,往後再說。對了,你怎麼沒提阿莘,她沒事吧?”

“她沒事。你被抓之後,她來通知了我,我將她送回了梁家。隻要她不出門,應當是安全的。我再去看看丁叔,確認無虞之後,我就去找紀莘。”

邱常發鬆了口氣,“那就好。走吧,我和你一起去看丁叔,然後我還得去見窈娘,她那脾氣,說不準會撓我個滿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