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1 / 1)

往日穠翠閣笙歌鼎沸、燈火璀璨,今日卻是一片混亂。

招牌被砸,碎石瓦礫散落一地,大門半掩,斷裂的門軸吱嘎作響。閣內桌椅翻倒,杯盤狼藉,大堂正中央的舞台成了一個大坑,被破碎的地毯虛掩著。

閣裡的人皆垂頭喪氣,心不在焉地打掃著,陳氿快步走到麗娘和窈娘身邊,“穠翠閣這是怎麼了?”

麗娘和窈娘對視一眼,兩人都欲言又止。

鴇母衝到陳氿麵前,“陳氿,這可都是小五乾的好事!平日裡小五為你做事,我沒攔著吧?可你們也不能害我啊,閣裡多少價值連城的東西都被毀了,名聲被連累了,生意也做不成了,這怎麼算?”

二樓的張小五聽到鴇母的吵吵嚷嚷,飛奔下樓,“我都賠給你就是了!”

“呸!”鴇母狠狠地啐了一口,“你賠得起嗎!”

“你喊什麼喊,大不了我一輩子在這裡,當牛做馬抵債!總之這事和陳氿無關,彆讓我再聽見你訛詐他!”張小五撂下狠話,拉著陳氿上了二樓。

張小五方才在樓下氣勢洶洶,到了雅間卻垂頭喪氣、懊惱不已。

話還未說一句,張小五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個嘴巴,“陳氿,全是我的錯,你日日耳提麵命,讓我不要再小偷小摸,我真該聽你的!”說完,張小五雙手左右開弓,又連扇了兩個嘴巴。

“小五!”陳氿抓住張小五雙手手腕,“先說事!”

張小五雙手受製,隻能仰頭嚎啕大哭。

待情緒發泄完,張小五抽噎著道:“今日來了幾個客人,指名道姓地要阿娘作陪,阿娘上年紀之後,甚少有客人,因此阿娘今日也懶得應付,並不想去。可那幾個客人堅持,鴇母隻能勸阿娘去陪著喝幾杯。阿娘去了之後,那幾個客人百般挑刺,嫌這不對那不好的,阿娘也隻能強顏歡笑地敷衍著。”

“後來,那幾人又找茬抓了個錯處,借機鬨事,在大堂裡掀翻了桌案,還打罵阿娘。我當即衝過去阻攔,可他們把我按住,從我身上翻出了其他客人的財物,在大堂裡大聲嚷嚷,說穠翠閣的人偷雞摸狗。”

“鴇母來賠禮道歉,可無論如何做小伏低,那幾人就是不依不饒,甚至煽動了其他客人一起鬨。再後來,全都亂了,成了現在你看到的模樣。”

陳氿聽著張小五的講述,手上不自覺地用力,直到張小五“嘶”了一聲,陳氿急忙放開雙手,擼起張小五的衣袖,這才發現他手臂上布滿淤青。

“你挨打了?你阿娘呢,她傷得重嗎?”陳氿問。

張小五低下頭擦眼淚,“就是些皮外傷,我們想阻止客人們的打砸,大家難免多多少少都受了些傷,但都不重的。阿娘也沒事,用幾副壓驚的湯藥,在床上躺幾天就能好。”

陳氿無法不自責,“小五,都怪我。”

張小五吃驚地抬頭,連連擺手,“這怎能怪你,你已經對我管束得很嚴了,是我自己狗改不了吃屎,手腳不乾淨,才讓那些鬨事的人找到了由頭。”說完又低頭抹淚,“我怎麼就這麼管不住自己!現在好了,連累了閣裡所有人,我以後還哪裡有臉麵對大家!”

張小五又要扇自己,這次陳氿搶先攔住了張小五的動作,“小五,鬨事的那幾人有沒有說什麼?”

“說什麼?”

“就是他們有沒有說任何威脅你的話?如果有,一個字不許差,全都告訴我。”

張小五懵懵懂懂地搖頭,“沒有啊,他們就是找茬、鬨事、打砸,但砸完就走了,沒留什麼話。”

陳氿眉頭緊蹙,“穠翠閣出了這麼大動靜,縣衙不可能沒得到消息,縣衙的人來過沒有?”

“來過,但來時鬨事的人已經走了,不良人就做樣子轉了一圈,說查到那些人之後會通知鴇母,其他的沒說。”

陳氿點點頭,脫力一般地坐下,今日一連串的事令他身心俱疲,可他必須撐住。

深長地呼出一口氣後,陳氿打起精神,對張小五道:“小五,老邱被萬年縣衙抓去了,丁叔被潑皮打斷了胳膊。”

“什麼?”張小五又震驚又困惑,“怎麼今日出了這麼多的事,我們最近是不小心得罪了哪路神仙嗎?”

“嗬,”陳氿冷笑一聲,“我們得罪的‘神仙’名叫孟淮。”

“你生父?”張小五挨著陳氿坐下,“他不是一心找你回去,怎麼會做這些事惹你不快?”

“他在向我展示權勢的力量。他這樣做,無非是想讓我知道我有多渺小、多不自量力。若是不向他屈服,我連夥伴都保護不了,又談何成事。小五,你不必覺得沒有臉麵對閣裡人,真正沒有臉的,是我。”

“陳氿!”張小五騰地站起,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陳氿鼻子,橫眉立目地瞪人,“我不許你灰心,也不許你向孟淮屈服!你精神些,你本事這麼大,一定能救老邱,也一定不會被孟淮挾製!”

陳氿今日難得地真心地笑出來了一次,“你這麼相信我?”

“我當然信你,從許多年前我就相信你了。”

“好,明日一早我就去縣衙,去救老邱。”

陳氿幾乎是被四名不良人合力丟出縣衙的。

這日一早,陳氿準備了許多禮物,趁守衛不注意,一溜煙地竄進了縣衙。

縣令、縣丞、縣尉、主簿都找了,好話說了一籮筐,可是沒人肯和陳氿多說兩句,更無人敢收下陳氿的禮物。

隻有一名往日和邱常發有些交情的主簿,將陳氿拉到無人處,隱晦地暗示了邱常發暫且不會被判,他的罪可大可小,要等上麵的意思傳達下來後再做決斷。

按這名主簿的暗示,孟淮擺明了就是在用老邱拿捏陳氿,如果陳氿一直不肯低頭,難說屆時等待老邱的是何種刑罰。

經曆過昨日,陳氿對孟淮的威脅已然麻木,隻剩一腔憤怒急需找到發泄的出口。

他不信孟淮真能隻手遮天,他不信縣衙真敢一點道理都不講!

陳氿當即摔了所有禮物,衝進公堂,不顧有不相乾的百姓在場,言辭強硬地請求縣令即刻審理邱常發的案子。

縱然陳氿百般糾纏,但結果可想而知——

他被趕了出來。

如果再次硬闖,陳氿勢必要和不良人動手,他不怕打架,但怕如此隻會火上澆油。

想進縣衙,想讓縣令給一個明確的說法,陳氿隻能換一種方式。

縣衙門口有一麵巨大的桐木鼓,鼓麵泛著暗啞的光澤,懸在高處,古老又沉重。

這是鳴冤鼓。

陳氿抄起鼓槌,重重擊打鼓麵,“咚”聲沉悶有力,迅速傳向四麵八方。

餘音未絕,陳氿再次揮動鼓槌,一連串的敲擊聲急促堅定又震耳欲聾,在縣衙和街巷不停回蕩。

鼓聲未曾有片刻停歇,一直持續到夕陽灑下餘暉,其間無數百姓駐足側目,偏偏縣衙中的人充耳不聞,不理會,卻也不阻止。

眼見縣衙大門落鑰,陳氿絕望地垂下雙臂,最後一道鼓聲也隨之漸漸消散。

陳氿抬頭看了看縣衙牌匾,滿目悲涼,笑得無奈又自嘲,扔掉了鼓槌。

宣陽坊梁府,長房院子裡一間被木條釘死了門窗的房間內,紀莘眼前一片漆黑,隻能伸直雙臂摸索著行走。

地上不時響起“嘩啦嘩啦”的聲音,是紀莘踢到了地麵的障礙物,都是她用來撞擊門窗的物品留下的殘骸。

紀莘分析過梁老夫人關她的原因,或許是因為老夫人知道了紀莘幫助吳月娘,或許是因為宣國公在調查小報成員時,發現了紀莘,繼而授意老夫人處置紀莘。

不管是因為哪個原因,小報眾人此刻自顧不暇,陳氿更是焦頭爛額,恐怕沒人能發現她被關了起來。

身處困境,紀莘彆無它法,隻能儘全力自救。

再一次踢到東西之後,那東西“咚咚”的在地麵滾了滾,聽聲音,應當是一隻月牙凳。

紀莘彎下身子摸到月牙凳,走向房門,卯足了渾身力氣,舉起月牙凳“哐哐”砸門。

數下之後,月牙凳碎裂,木刺紮入右手掌心,紀莘“啊”的痛呼出聲,撇開斷裂的月牙凳,用左手試探著尋找木刺。

無儘的黑暗之中,紀莘摸到了掌心的木刺,嘗試想要拔出,卻反讓木刺紮得更深。

痛意從手掌傳遞至手臂,仿若有形,逐漸蔓延到四肢百骸。

紀莘無法自控地想起了前世。

內獄也是這般黑暗,那時的她隻能在黑暗中獨自忍受痛楚,恰如今日此時。

恐懼抽走了紀莘全部的力氣,紀莘緩緩蹲下,蜷縮成了一團,臥倒在地麵。

前世與今生的界限被模糊,真實的與幻想的痛楚交織,接力刺激著紀莘的精神,令她渾身戰栗。

不知不覺間,麵頰上一片潮濕,紀莘將額頭貼緊冰涼的地麵,想借涼意讓自己清醒,可當涼意竄進身體後,紀莘的意識卻越來越模糊。

腦子裡像盛著一鍋熱粥,被人不斷大力翻攪,意識紛雜破碎,紀莘斷斷續續地喃喃自語,卻已不知自己在說什麼。

“好……疼……”

“阿娘……馮阿娘……阿茹……好想……好想你們……”

“真的好疼……好冷……可是又好熱……”

“陳……陳氿……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