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
深夜,紀茹房間內一燈如豆,明明滅滅。
紀茹麵龐半明半暗,瞳仁幽深。回憶如同巨大漩渦,將她牢牢裹挾其中,逃不得,掙不脫。或許,也是她自己不想掙脫。
已講了大半夜,紀茹聲音發澀,卻不想停下,“我被帶到這座宅子養傷,安全了之後,我得以冷靜下來思考,想明白了一件事,是萬琳要殺我。知道我在客棧的隻有她,要殺我的人隻會是她,這不難想,但難的是,她為何要殺我?”
“我細細回想那日我與她的交談,這才發覺,在我提到你調查的事之後,她有過短暫的不對勁。她要殺我,恐怕是為了將那件事的知情人滅口,免得那事一再掀起波瀾。我打定主意為你翻案,本來無從下手,萬琳將她自己作為線索,送到了我麵前,那不如我就從她查起。”
“可她身處宮城,我難以接近她。這時我又想到,她隱秘地出入公主府,這事也很可疑。或許接近永慶公主,我就有辦法查到萬琳。但萬琳說對了一點,以我的身份,永慶公主不會讓我接近她,所以我想到了袁適。”
“更重要的是,老天已經給了我接近袁適的機會。成為袁適身邊,無法被輕易抹殺之人,就是我接近永慶公主,接近萬琳的辦法。這辦法固然迂回,但我不急,我可以用一輩子換一個真相。”
曲折的過往被講完,更深露重,一室寂靜。
紀莘百感交集,太多念頭和疑問堵在一處,反倒都說不出口。
紀莘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起身取來薄被,蓋在紀茹肩頭,將她裹緊。
“你被袁適救回,於是他就這麼,要了你?”紀莘問道。
“沒有,起初他隻是留我養傷,是我想儘辦法引誘他,花了小半年時間才成事。袁適溫文、瀟灑,內心卻壓抑了許多苦悶,若不是看破了這一點,或許我還不能得手。”
“他,待你好嗎?”
“他將我視作知心人,自然待我如珠似寶。”
紀茹提起袁適,與提起陌生人無異,毫無嬌媚、羞澀、含情脈脈之類的神態。
話到嘴邊,紀莘憶起紀茹執念入魔般的模樣,未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換了個問題。
“你是如何找上陳氿的?”
紀茹展開薄被,將紀莘也裹進被中,兩姐妹依偎在一起,如同年幼時的許多次。
“阿姊你指的是陳東家?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雇傭小報,起先我找人調查的是榮慶公主。一來我想引起榮慶公主與永慶公主相爭,她們鬥得越激烈越好,二來,我想試試哪家小報做事最好,三來是為我自己,榮慶公主最重視臉麵,我就偏要她出醜,如此也能出口惡氣。但我沒想到,查出來的事竟然能徹底扳倒榮慶公主,不過這樣的結果也很好。至於陳東家,他做成了一次,第二次自然而然地我就找上了他。”
“阿茹,你相信陳氿嗎?”紀莘與陳氿打過數次交道,固然要承認陳氿機智、敏銳、擅出奇招,但對他的人品卻不敢恭維。紀茹做的事太冒險,紀莘無法不擔心。
“我都不算認識他,當然更談不上相信他,但我相信他想認真做買賣。”
說及做買賣,“你哪來的那麼多錢?”
紀茹放開薄被,跳下床榻,從衣箱深處翻出幾隻木盒,扔到床榻上。
紀茹一一打開木盒,指給紀莘看,“這盒是人參,這盒是燕窩,這盒是阿膠。這些都是袁適給我的,他還給過我許多首飾。首飾不見了不好解釋,可補品不一樣,我偷偷留下,阿凝再幫我賣掉,這樣我就有錢了。”
“你——”紀莘語塞,“可他為何給你這麼多補品,你還每日喝藥,你得了什麼病?”
紀茹一一扣好木盒,放回衣箱藏好,邊做邊回答道:“沒什麼病,大部分是我裝的。我不裝成這個樣子,怎麼騙得他的同情憐惜。”
紀莘又一陣語塞,心中五味雜陳。
紀茹搭上自己的全部,以利用和欺騙無辜之人為代價,在做一件飛蛾撲火的事,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
紀莘想阻止紀茹,可如何說得出口。造成這一切的,讓紀茹遭受了許多苦楚的,分明是她紀莘。
紀茹察覺紀莘情緒,難得地流露出幾分往昔神態,耍無賴般地撒嬌道:“阿姊,我們快睡吧,講了這麼久,我早就困死了。你今日就住在這裡,我們像小時候一樣,好嗎?阿姊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
提及小時候,紀莘眼底浮起笑意,道:“我當然記得。你入掖庭時太小,對外麵沒有記憶,所以也不覺得掖庭多苦,日日過得無憂無慮。反倒是我,每晚但凡聽到些響動,就無法入睡。你呢,知道我睡不著,便會拍我,哄我睡覺,真不知道我們兩個誰是阿姊,誰是妹妹。”
說到這裡,紀茹已經鋪好床躺下,被子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張小臉,與紀莘麵對麵。
“我無憂無慮,是因為有阿娘,馮阿娘,還有阿姊你,你們時時護著我。阿姊,你回來了,真好。”
紀莘從被子裡伸出手,拍了拍紀茹肩膀,“睡吧。”
紀茹乖乖點頭,閉上雙眼。
紀莘收回手,也合上了雙眼,卻無半分睡意。
此前她一直以為,是宮正司急於破張司闈的命案,所以才將這件事卷進先太子謀逆,並挑中她來背鍋。
但原來,一切可能並非意外,而是人禍。
有人為了阻止她的調查,借著先太子謀逆案,殺害張司闈,栽贓給她,利用聖後的怒火,將她滅口。
她已死過一次,家人也被連累至此,不管是為自己還是為馮阿娘和紀茹,她必須找出真相。
未來的路,該如何走?
“阿凝,這位是我的遠房堂妹,名叫紀莘。她來華都找營生,也是天大的巧事,竟讓我們遇上,並且相認了。”紀茹一早將阿凝叫進房間,如是對阿凝道。
從今以後,紀茹和紀莘對外以堂姊妹相稱,這是兩人今早剛剛商量好的。
“竟有這樣巧的事。”阿凝感歎道,隨後想起什麼,又麵帶疑惑,“堂妹名字的‘莘’是哪一個字?”
“她與我阿姊同名,這可真是莫大的緣分,我也是昨日才知道。她與奇真軼報合作,此前在宅子裡用的是假名字。”紀茹對阿凝解釋完,又轉頭對紀莘解釋,“阿莘,阿凝曾經是宮裡的花房宮女,我與她便是那時認識的。去年她到年紀,離了宮,我們得以又遇到,她便來陪著我了。”
紀茹說得委婉,阿凝自覺沒什麼說不得的,和盤托出道:“我出宮時本有些積蓄,可恨我家阿兄不長進,耶娘又偏心,竟然合夥騙走我的積蓄,揮霍一空。還好又遇到娘子,我家中也無甚可留戀的,我索性留在這裡,還要多謝娘子給了我容身之處。”
紀莘了然,原來阿凝是紀茹昔日在宮中交好的小姊妹,難怪紀茹如此信任她。
紀茹道:“阿莘與奇真軼報的陳東家是合作關係,後續的事由她來牽線搭橋最合適。後麵的每一步都至關重要,我們一起努力。”
阿凝笑道:“那不如今日我做幾樣拿手菜,預祝我們來日功成?”
紀莘道:“好啊。不過在此之前,我今日想去見見陳氿。”
“他昨日說,待他想好辦法,會通知我們。阿莘你不必急於今日。”紀茹道。
“依我對他的了解,他這人一轉眼珠就是一個主意,什麼事用得著想這麼久。我今日就去問問他,免得他憋著什麼壞心思。”
紀茹被紀莘對陳氿的形容逗笑,“也好,你去吧,我等你回來。”
阿凝自覺起身,道:“阿莘你同我來,我給你帶路。”
紀莘跟著阿凝走到東跨院高牆下,阿凝蹲下,撥開半人高的雜草,露出一處小洞。
紀莘恍然大悟,東跨院很是雅致,院子裡花圃、青石板路、鵝卵石道搭配有致,唯獨院牆下的一排雜草淩亂,原來是為了掩蓋狗洞。
阿凝解釋道:“這個狗洞外麵就是坊道了。其實這個洞在外麵看得到,但它太窄小,成年男子難以通過,管事沒當回事。還好它留了下來,我們女子勉強能夠通行,它就成了我和娘子出宅子的通道。”
原來如此,難怪東跨院常年大門緊鎖,紀茹和阿凝卻能出入自由。
紀莘沒有二話,從狗洞鑽了出去。
從進入陶記酒肆起,紀莘便很吃驚,而在被店小二帶入一間極寬敞的雅間後,紀莘的吃驚到達了頂峰。
紀莘下意識回頭去找陳氿,這人該不會把她騙到這裡,自己跑了吧?
陳氿沒跑,落座後對小二道:“你家的招牌,丁子香淋膾,升平炙,光明蝦炙,湯浴繡丸,單籠金乳酥,各來一份,再來一份酥酪。”
紀莘直覺不對,反常,太反常。
她今日去找陳氿,陳氿對她的到來毫不意外,直接帶她來了華都城中的著名酒肆,並且提前預訂過雅間。
“你發財了?”紀莘隻能如此猜測。
“是啊。袁宅那位娘子出手大方,接連和我做了兩樁買賣,我賺大了。這買賣你也出了力,請你一頓是應該的。正好此處寬敞又無人打擾,適合說話。”
這樣聽著合理了些,紀莘放下心來。可轉念一想,陳氿的錢是從紀茹那裡賺的,紀莘又有些不是滋味。
“我找你是有正經事的,我替那位娘子來問問你的計劃。”
陳氿早有準備,“這事我細細盤算過了,但說計劃之前,先問問你,你認為永慶公主如何看待袁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