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興四年五月。
“嘭”的一聲巨響,和男子“啊”的一聲大叫之後,數名侍女衝進房間,被房內場麵驚得一時忘記動作。
紀茹眼神虛空,既不去看頭破血流的駙馬孟宗霖,也不去看侍女們,左手支撐身子,從榻上爬起,雙手整理衣物時,突然瞥見一抹紅。
紀茹抬起右手,掌心是碎瓷劃出的長長一條傷口,洇洇冒著血,痛感這時才傳入腦袋,疼得她哆嗦。
打傷駙馬這樣大的禍,會受到什麼樣的處罰?
紀茹想了想,覺得無所謂,她有罪,她背叛了至親,再承受多少苦楚都是活該。
“春白阿姊……”侍女們看到一等侍女春白來了,有了主心骨,紛紛喚道。
一名侍女對春白道:“紀茹她真的瘋了,她打傷了駙馬!”
春白瞪了一眼說話的侍女,“還不快扶駙馬出去上藥!”吩咐完又看向紀茹,“紀茹,殿下看在你往日得力的份上,沒計較你家人的罪孽,容你在府裡做個灑掃侍女,你就是這樣回報殿下的!”
紀茹瞥了瞥春白,懶得回話。
她們是都瞎了嗎,駙馬擄她進房間,上下其手,意圖不軌,她是為了自保才反抗。算了,有什麼可講,駙馬不會承認的。
春白冷哼一聲,“你從前也是個伶俐識趣的,沒想到骨子裡和你阿姊一樣,都是賤人,罪人!”
紀茹一掌把榻上錦被揮了出去,“不許說我阿姊!”
春白並未理她,走出房間,去向榮慶公主稟報此事。
春白再回來時,帶著幾名侍衛,“紀茹蒙受公主賞識,不思感恩,竟意圖勾引駙馬,勾引不成又打傷駙馬,是為不忠不敬。傳公主之命,將紀茹逐出公主府,由她自生自滅!”
兩名侍衛拖著紀茹,一路拖至角門,隨手一丟,把紀茹摔到了府門外。
府門台階上,春白高高在上,俯視紀茹,“公主讓我給你幾句忠告:你阿姊罪同謀逆,你有幸未被牽連,自該感恩戴德,謹言慎行。可你不思檢點,公主府已容不下你。日後你當小心做人,不該說的話彆說,不該做的事彆做。若是說錯做錯什麼,小心落得和你阿姊一樣的下場!”
高大府門轟然關閉,紀茹氣得渾身發抖,手攥緊了地麵沙石。粗硬的石頭磨過掌心傷口,痛意幾乎深入骨髓。
行為不檢的明明是駙馬,不是她。可那些人不在乎,她們甚至連帶著將阿姊也羞辱了一番,最後還要嚴詞警告,不許她將事情傳揚出去。
她該去哪裡,能去哪裡?
紀茹想到一個人,永慶公主。
永慶公主與榮慶公主勢同水火,紀茹曾是榮慶公主心腹侍女,多少掌握了些榮慶公主的秘密,為著這些能讓榮慶公主丟臉的秘密,或許永慶公主會收留她。
想見永慶公主談何容易,在被公主府侍衛數次驅趕後,紀茹想到了一個冒險的辦法,守在公主府僻靜處的角門,伺機偷溜進去。
守了半日,終於等到門開,紀茹沒想到,出來的是認識的人。
身體比腦子反應快,紀茹衝上去叫道:“琳阿姊,你怎麼在這兒?見到你真是太好了,你幫幫我吧!”
萬琳被驚得僵了一瞬,慌忙看向四周,還好此處僻靜,隻有她們兩人。
萬琳拉住紀茹,想帶她離開此處,紀茹卻不走,“阿茹,你這是?你是要見永慶公主?”
紀茹反拉住萬琳,“對,我被榮慶公主趕了出來,我想投靠永慶公主。琳阿姊,你怎麼不在宮裡,卻從公主府裡出來?你能幫我嗎?”
萬琳頓時急了,“你怎麼這麼傻!”萬琳又拽了紀茹兩次,紀茹依舊一動不動,萬琳語氣越來越急切,“你不能投靠永慶公主!你太糊塗,沒想明白利害關係。你和我走,找個地方我慢慢給你講。”
萬琳是紀莘好友,紀茹自然信任她,再加上她言辭如此懇切,紀茹不由得選擇和她走。
一家小客棧的房間內,紀茹見環境已然安全,迫不及待地問:“琳阿姊,你方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房間大門緊閉,萬琳尚覺得不夠,又將兩扇窗戶全部關嚴,這才坐下,“阿茹,你知不知道先太子最恨的人是誰?”
紀茹一派懵懂無知的模樣,搖了搖頭。
萬琳道:“阿茹,你要記得,若不是在意你的安危,這些話我不該講的。先太子非聖後所出,不受聖人重視,身為太子,卻時時會被永慶公主折辱。先太子被人慫恿謀逆,闖入宮城後,直奔聖後與公主所在寢宮而去,曾逼得聖後和公主倉皇而逃。後來先太子伏誅,聖後猶不解氣,下令所有相關之人必須處死,永慶公主對涉案之人也是恨之入骨。阿莘卷進這事,你卻想投奔永慶公主,怕是她見到你的第一刻,便會把你大卸八塊泄憤。”
紀茹這才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心裡沒了主意,“琳阿姊,那我該怎麼辦?”
萬琳把手搭在紀茹手背上,“你先跟我講講,你怎麼會被榮慶公主趕出來?”
聽紀茹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萬琳不勝唏噓,眼神中充滿對紀茹的疼惜,“真是苦了你了。”
紀茹淚眼盈盈,“我好想我阿姊。阿姊那樣出色,卻背負汙名死去,時不時還要被人拿出來羞辱一番,老天真是不公平!”
萬琳靠近紀茹,柔聲安撫,“阿茹,那些就不要提了。逝者已矣,你還要好好活下去。”
紀茹不斷搖頭,那些事,過不去。
自阿姊和馮阿娘相繼離世之後,紀茹一直渾渾噩噩,此刻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念頭鑽入了腦海。
“琳阿姊!”紀茹突然激動得雙眼發亮,“我突然想明白了,我阿姊是被人陷害的,她沒有參與謀逆,她是無辜的!我知道我該做什麼了,我要為我阿姊平反!”
萬琳急忙捂住紀茹的嘴,“阿茹!你怎麼說上胡話了!”
“我沒有說胡話!在出事之前,阿姊在調查一件事,馮阿娘提醒過阿姊,那件事恐怕會得罪許多人。可阿姊的性子你也知道的,她要查的事,一定會管到底。我想就是因為那件事,有人坐不住了,所以借機陷害了阿姊。”
萬琳眼神閃爍,撇開頭不看紀茹,語氣僵硬又緩慢,“阿莘查的事,她給你講過?”
紀茹陷在恍然大悟的興奮中,沒察覺萬琳態度異常,“對啊,她給我和馮阿娘講過。她查的那件事張司闈也有參與,隨後張司闈就被人滅口,又被栽贓給阿姊,這實在是太明顯了!我真是太蠢,居然現在才想明白!”
萬琳調整好情緒,表現得依舊像一個關切的長姊,握住紀茹雙肩,道:“阿茹,你先冷靜。你想想看,陷害阿莘的人定然背後還有人,不然怎會如此手眼通天,能將阿莘卷進那麼大的案子。你萬萬不能急,必須計劃周全,徐徐圖之。”
紀茹從興奮中平複,仔細想來,她雖想替阿姊平反,可卻不知從何下手。
“我該怎麼做?”紀茹茫然道。
萬琳笑起來,安撫道:“你今日經曆得太多,不如先好好睡一覺。天大的事都留給明日吧。”
疲憊感隨著萬琳的話襲來,紀茹點點頭,“琳阿姊你說得對,是該好好睡一覺,養精蓄銳。”
萬琳牽著紀茹的手,領她去床榻處,摸到一片粗糙,萬琳翻過紀茹掌心一看,驚呼出聲,“這麼長一道傷口,你是怎麼搞的,怎麼不說!”
碎瓷劃出的傷口血跡已經乾涸,傷口周圍泛紅腫起,粘著許多細小的沙石顆粒,一看便是受傷之後未曾處理過。
萬琳小心地吹了吹,掏出手帕想要擦拭,想了想又收起,“你這傷口需要上藥,我去找郎中來。”
“不用這麼麻煩,我用水洗洗就成。”
“不行,你等著,我去找郎中。”萬琳走到門口又折返,對紀茹仔細叮囑道,“我還要回宮,找了郎中便回去了,不同他回來看你了。等下郎中來,你自己記得開門。”
紀茹乖巧點頭,“好。”
重新恢複意識時,紀茹眼前一片漆黑,手腳皆被綁縛,好像躺在一片顛簸的木板上。
紀茹抬起雙手,向上摸了摸,籠罩自己的似乎是一個麻布袋子。耳邊是陣陣“嘚嘚”聲,紀茹漸漸理清此刻處境,她被人裝進了麻布袋子,放在騾車上,不知要被運到何處。
她是怎麼被綁的?
紀茹想起來了。萬琳走後不久,有兩個男子敲門,紀茹以為是郎中,沒想到那兩人一進門就將她擊暈了。
騾車的速度越來越慢,直到停下。
紀茹停下手腳的掙紮,屏息聽著外麵動靜,腳步聲漸遠,隨後是鏟動泥土的聲音,又有男子的交談聲傳來。
“阿兄,我就不明白了,讓我們弄死一個小女娘,一刀捅死不就行了。費這麼大勁,運到城郊活埋,圖啥。”
“讓你乾你就乾,哪來那麼多廢話!在客棧裡捅死,弄得到處都是血,官府查到咱倆頭上怎麼辦。埋了乾淨,十年八年都不會有人找到。”
“嘿嘿,還是阿兄你聰明!”
“快點挖!埋完咱倆去喝酒,那女娘給的錢不少,夠咱倆大喝一頓了!”
“阿兄,不如我們去穠翠閣喝酒,怎麼樣?嘿嘿嘿,美得很!”
“滾滾滾!”
兩個男子說話間,紀茹掙開了手腳上的繩子,可麻袋綁得嚴實,她掙脫不開。
“這坑夠大了,你去把小女娘搬過來!”
腳步聲伴隨著說話聲靠近騾車,“這小女娘是得罪了什麼人,挺標致的一個小美人兒,可惜了,嘖。”
稍遠的那個聲音在喊,“管那麼多做甚,趕快搬人!”
近的那個聲音已經到了紀茹跟前,“送小美人兒下黃泉之前,我再看看她的小臉蛋兒吧,嘿嘿嘿。”
麻袋被解開,紀茹猛地坐起,摸到騾車上有硬物,立刻抄起,照著來人頭部砸下。
男子“嗷”的一聲,紀茹片刻不敢停,翻下騾車,全力奔跑。
身後另一男子的叫聲響起,“快追啊!”
前方是一片茂密樹林,紀茹來不及思考,直衝進去,枝杈劃得她臉蛋、手臂生疼,好在沒多久後,她穿出了樹林。
眼前大路筆直寬闊,似乎是官道。
官道上一駕馬車駛近,紀茹彆無選擇,衝到馬車跟前,脫力跌倒在地。
“救命!”紀茹聲嘶力竭地大喊。
車夫急急停下馬車,看著眼前狼狽不堪的女子,驚疑不定。
紀茹倒在地上,哀哀地仰頭看向馬車,重複了一遍,“求求你們,救我。”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掀開車帷,車上男子看清車前情狀,匆匆下車,吩咐車夫和仆從道:“把人抬上車。”
確認自己獲救,紀茹終於放心地合上雙眼。
這人,她竟認得。
雖然昔年隻遠遠偷看過一次,但此人風神秀異,名冠華都,一見難忘。
永慶公主的駙馬,袁適。